第二章

蕭其臻,字載馳,蘇州人士,出生宦門,自幼聰敏好學,十八歲考中探花。未經銓選便由聖上欽點為翰林院編修,是曾被朝中一直看好的後浪。

豈料四年前其父暴病亡故,他返鄉丁憂,制滿回吏部報到,其時翰林院編制已滿,只能去地方任職,慶德帝憐才,授意吏部任命他為宛平縣令。

宛平縣是京縣,縣令官階為正六品,比地方縣令高出兩級,但在冠蓋雲集的京師,也只是個受氣受累的芝麻官。

就拿眼前這樁差事來說吧。本朝是“一府兩縣”掌京畿,即順天府和大興、宛平二縣同城治理。衙門都設在鼓樓前的帽兒胡同,府衙居中,兩座縣衙分列左右。

京城以皇宮午門至玄武門南北延伸為中軸線,東側屬於大興縣,西側屬於宛平縣。百姓戲稱:“皇帝上朝坐殿時,一半屁股在大興縣,一半屁股在宛平縣。

京城裏官多,管事的也多。單說社會治理方面,除順天府外,還有五城兵馬司、五城巡城禦史協助維持治安。東廠和錦衣衛負責巡查捕盜,訪詰奸宄。

順天鄉試舞弊是欽定要案,抓捕嫌犯這種能立功露臉的好差事按說落不到蕭其臻手裏。所謂“好事不上門,上門無好事”,他接到上峰命令時就把這層關系想明白了。

那溫霄寒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東廠督主張選志為自家金孫延聘的西賓①,

張公公不發話,滿朝文武誰敢去揭他的面子,就是錦衣衛的大小頭目也都作壁上觀,等著別人去觸黴頭。

蕭其臻不是怕事的主,剛出仕時就敢上書彈劾在民間為非作歹的宦官,十

年過去,處事沉穩許多,耿介習性卻分毫未減。若換了旁人,任是皇親國戚他也公事公辦,只因自身也與這溫霄寒有些瓜葛,執法時不能太過冷硬。

溫霄寒,字晴雲,現年二十三歲,籍貫成都,四年前來京遊歷。

適逢許太後與樂康大長公主出資捐建的安國寺竣工,寺廟恢弘壯麗,朝野上下引為勝景。

樂康大長公主甚為自得,進而大張旗鼓宴請京中文士,命群彥②為寺廟獻詞作序。

那溫霄寒也在席間,當場揮毫千言敬上。一篇長賦寫得是滿紙琳瑯,字字珠璣。大長公主看後拍案叫絕,再命他做七言律詩一首一並呈獻許太後。

許太後覽卷大喜,不禁矢口贊嘆:“此子筆觸磅礴奔騰,曲折處又縱橫斑斕,跌宕奇絕,真當世相如也。”

此言傳至民間,轟動京師文苑,溫霄寒轉眼從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躍身為大紅大紫的文壇新秀。

因他是成都人,身形頎立,相貌俊美,與司馬相如同鄉同類,人們也就領太後懿旨,稱他“當世相如”了。

各路名流趨之若鶩,他本人長袖善舞,與三教九流都能相投,不過功名心極淡,自稱三十歲前只想領略風物,徜徉煙霞,仕途一事等過後再說。

蕭其臻不善交際,不趨炎熱,原本難有機會與此種人結交。去年他回京就任宛平縣令後常來往的只有當日詞林③中的後輩好友柳堯章。

柳堯章,字叔端,家中歷代書香,年齒小蕭其臻兩歲,比他晚一科進仕,卻是那一科的狀元,之後也得玉堂金馬④,時人稱他和蕭其臻為“詞林雙璧”。

柳堯章與溫霄寒老家都在成都,以鄉黨之親交厚,溫霄寒如今就租住在他家的宅子裏。

蕭其臻起初沒聽柳堯章提起此人,不知為何,有一次柳堯章主動向他談論溫霄寒,盛贊其才情品學,而後見面總要誇耀一番,還引用“三友一龍”⑤的典故,說:“愚弟雖不及邴原,但以載馳兄之高節,溫晴雲之才思,還比不過管寧、華歆嗎?”

言下之意要引薦他與溫霄寒認識。

蕭其臻自有一套擇友標準,不喜溫霄寒這種浮華浪子,怕來日重蹈管寧華歆割席斷交的窘事,故而婉言謝絕。

誰想柳堯章不死心,某日竟直接領著溫霄寒到縣衙拜訪,蕭其臻只好盡禮相待。

還記得那天溫霄寒雲巾素絳,穿一件玉蘭色魏塘紗的道袍,凈鞋凈襪,別無裝飾。手持一把墨竹折扇,也是尋常之物,通體一派素凈。

蕭其臻原以為他被達官顯貴奉為上賓,其人定然富貴奢華,巧言善諛。見面後才發現對方的服飾儀表與想象中大不同,講話不多,但談吐隨和雋雅又不乏風趣幽默。靜坐時神態安閑,偶爾詼諧言笑,又像盛夏池塘邊含著荷香的清風,叫人說不出的舒暢。

三人初會,只由柳堯章起頭寒暄,沒過多久外面差役來報,說有人在衙門口喊冤。

按照律例,百姓要告狀必須上公堂遞訴狀。案子一到官,各色文書費、辦案費、衙差們的辛苦費統統少不了,中等人家都負擔吃力,那貧賤小民為打官司負債破家的更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