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風習習桂子落,衡雁南飛葉染霜。中秋節過去,天氣漸入蕭瑟,北京城裏仍不減繁華氣象。

今天尤以貢院街最熱鬧,上千名北直隸省的秀才剛在這裏參加了三年一度的鄉試。眼看放場的時刻要到了,親友奴仆們都早早趕來迎候,盼望得聆佳音。有那起好事的閑漢無賴也來瞧熱鬧,若遇見有錢的士子,奉承巴結幾句,沒準還能討到些彩頭。

各路角色混雜,使得車馬輻輳,稠人咽道,把個東西貢院街堵得水泄不通。巡城兵丁因這是三年一度的慣例,也都聽之任之。

奇的是,往年鄉試到十六日辰時便放場了,今個兒早過了時辰,卻不見考生們出來。

紅日漸漸轉白,人們的臉則因日曬焦躁而發紅發赤,或嘖嘖議論,或喃喃自語,紛紛打望貢院那頂著肅穆黑瓦的高墻,心尖被名為蹊蹺的爪子輕輕搔刮。

“該不會有人作弊被抓了吧?”

這一疑問甫一冒頭,就像濃墨入水迅速漫散開。

科舉是朝廷的取士大典,至關重要,考場規矩森嚴無比,考生敢有舞弊行徑的,一經抓獲嚴懲不貸。

做為考場的貢院,幅員雖闊,要容納上千生員同時應試也是吃緊。

院內的考棚格局緊湊,蓋得與蜂巢相似。每間號舍寬三尺、深四尺,前檐高六尺,後墻高八尺,放床草席都夠嗆。

考試期間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號舍,吃喝拉撒全在裏面解決。因考生之間間隔逼仄,若有人作弊,很可能牽連左右,假如作弊人數眾多,那麽害全場生員一同受審也是有的。

人們正瞎猜亂疑,一陣突如其來的喧鬧似猛浪打過來,吞沒街頭的塵囂。

那喧鬧是由無數怒吼、謾罵、哭嚷、咆哮混合成的,扭得粗麻繩般結實,牢牢捆住觀望者的注意。

大夥兒不約而同往貢院大門前湊,像懷著興奮與忐忑的弄潮兒,迎接這股迅速逼近的浪潮。

已有好些機靈的先探知了虛實,摣手揮臂地奔來報訊。

“有人在試前賣題,相公們都炸了鍋啦!”

貢院的黑漆大門被人潮撞開,門上羊頭輔首口中的銅環晃動不已,似乎那兩頭羊在驚恐嘶鳴。

“去找學政大人,去找順天府尹!這件事不能就這麽算了!”

“對,去國子監,讓大司成①給我們做主!”

“不夠,去東華門,我們要告禦狀!”

秀才們鏖戰棘圍②十天九夜,本已力困神乏,遍體邋遢,此刻卻都教灼心的怒火炙烤,把僅存的力氣都爆發出來。一個個揎拳攘袖叫罵,不論年歲老少、容貌美醜、膚色黑白,臉上都清一色掛著一種表情——咬牙切齒。

也有一些性子和柔的向詢問者解說情由。

原來本屆鄉試前,京師坊間已流傳有人售賣考題,要價高達七千兩白銀。

七千紋銀,能在富饒的江浙水鄉買五百畝肥田,放在寸土寸金的京師也足夠在上好地段買下一座五進的豪宅。尋常人家夢裏想想也是奢望,那掏得起腰包的自然是富賈豪商,公卿閥閱了。

有人曾向有司首告,反被定性為造謠滋事,獲罪監斃在獄中。

有人命做封印,輿論未能發酵。順天府的士子們安心參考,誰知第一場考經義題時,宙字號③二十二號間一個黃姓考生剛接到考題便得意忘形大叫“中了!中了!”

前後左右聽得清清楚楚,當場狐疑深植。

他隔壁二十三號間姓馬的考生頗有心計,趁換場時跟那黃秀才套近乎,探口風。

黃秀才家裏開著綢緞莊,坐擁萬貫資財,可惜豬腦裏唯存物欲,肥腸內只生草莽,連秀才的功名也是捐粟納貢得來的,為人又十分顢頇,被馬秀才甜言蜜語一哄便原原本本招了。說他爹花五千兩銀子買到試題,還請人代寫了試卷,此番鹿鳴宴④上定有他一席之地。

他再沒想到這些話會戳爆多少人的肺管子。

馬秀才也沉得住氣,先不聲張,直到昨天考完最後一場時務策,考生們放號休息時才把消息傳遞出去。

一時間舉眾嘩然,公憤猶如深秋野火燒遍考場。有激進勇毅的結隊去至公堂⑤稟告主考官。

此事考前已有定案,那些“老成持重”的官爺怎敢輕易造次?反而認定考生們捕風捉影,聲斥一通叫差役一股腦攆了出去。

考生們惡氣更甚,就將黃秀才抓起來拷問。

這廝不過酒囊飯袋,以往仗著豪奴惡仆幫襯才敢作威作福。如今落單,被數百張嘴圍住雷霆喝罵,直如雨打的蝦蟆,一會兒功夫便倒地抽搐,口鼻中白沫噴湧。人群一哄而散,等管事的趕來,黃秀才雙腿早蹬直了。

考場發生命案,主考官急忙向有司呈報。錦衣衛著令羈押涉事考生,聽候審訊。

由於現場太過混亂,難以指認“兇犯”,全體考生都被趕回號舍,天亮仍不許放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