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父憑子貴懂否

故事開始於一個雪夜,離州澹台氏大宅,燈火通明的深深門戶裏,一個女嬰呱呱墜地。澹台凈那時候四歲,牽著父親的大手立在檐下等待。他是澹台家嗣子,從他會說話起就有三個老師日夜跟隨在他的身後,告訴他行走不可趨,端坐當如松,連睡姿也要端端正正。他四歲,已經懂得喜怒不形於色。澹台家的嗣子應該像廟裏的神像一般供人瞻仰,而作為一座神像,他不可以有喜怒哀樂。即使他很好奇暖屋裏新生的胞妹,他依然穩穩立在檐下,不動如山。

暖屋的榧木門被推開,穩婆雙手高舉著一縷灰色的胎發跪在他父親面前。

“恭喜大掌宗,澹台氏又得暴雪秘術!”

他的父親接過那縷胎發,卻並不喜悅,幼小的澹台凈聽到一聲淺淺的嘆息。

從此澹台凈多了一個妹妹。那時節天下不太平,他的父母披甲征戰於外,盡管他才六歲,身為長兄,亦必須擔負起看顧妹妹的職責。父母教導他要疼愛幼妹,他素來聽話,故而當她嗚嗚哇哇爬到他面前,用沾了口水的手指抓他的長發,還在他懷裏滾來滾去的時候,他耐著性子,一動不動,徑自讀書。揄系正利。

但很快,他的懷裏傳來一陣刺鼻的尿騷味。他低下頭,對上澹台薰圓溜溜的雙眼。

澹台薰捂著鼻子,滿臉天真,“哥哥,尿尿。”

澹台凈:“……”

人不應當有妹妹。他默默地想。

澹台薰五歲開始犯頭風,發病時間比澹台凈還早了兩年。頭風病是澹台氏家傳的病症,大宅裏辟了一個院子專門收容四方的療愈秘術者。每隔幾天,便有療愈秘術者拎著藥箱往澹台薰的院子跑。她才五歲,還是個女娃。如此劇烈的病痛,澹台凈能忍,她不能。

他為阿薰守夜,撫摸她浸滿汗水的額頭,她在夢裏喃喃喊阿爹阿娘。他寫信給父母,請他們回來看望阿薰。前線的父母未曾歸來,卻送回來一個虎背熊腰的武將。那日以後,澹台薰開始了武道修行。

他無法理解,阿薰被病痛折磨,為何還要雞鳴晨起紮馬步,揮舞木刀與木樁搏鬥到深夜?他攔住阿薰的師父,請他傳話給父母,延遲阿薰的武道修行。高大的男人卻沒有接他的信,只道:“嗣子,澹台家不養屈服於病痛的廢物。”

“她才五歲。”澹台凈道。

“你三歲開始跟著老師修習你該學的東西,五歲時已會誦讀百家詩書。”男人道,“如果她沒有繼承暴雪秘術,那麽她可以和澹台家其他女郎一樣,養尊處優,學一些女紅縫補,等著長大嫁人。可她繼承了暴雪,她命中注定要擔負家族大任,天下大義。要走這樣的路,五歲開始準備,已算遲了。”

澹台凈深深蹙起眉心,他是個精致的娃娃,蹙起眉來有種小大人的模樣。他知道修行之苦,別的孩子玩耍嬉鬧,他卻只能枯坐於書齋一遍遍讀書。他九歲,形單影只,沒有朋友,連家族裏的堂兄弟姊妹也認不全臉。

他不希望他的妹妹與他一般,過這樣枯寂的生活。

“這條路,我一人走足矣。”澹台凈仰著頭道。

男人捋著胡子大笑,“澹台氏不愧是澹台氏,你們這些孩子真是令我大開眼界。可是嗣子,你不該替阿薰做決定。如果要放棄,你讓阿薰自己來同我說。”

晚間,他與阿薰對坐。女娃太小,盤不住腿,坐得東倒西歪。他用憑幾把她支住,不小心碰到她蓮藕似的手臂,她倒吸一口涼氣,猛地縮了手。他撩起她的衣袖,她白嫩的臂上有許多瘀傷,那是與木樁練手時留下的傷。木樁下有星陣,能自動旋轉,如果躲避不及時,就會被木樁上面斜插的木杆擊打。

“阿薰,”澹台凈說,“要放棄麽?”

她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

“為何?”他問。

“兄長這般瘦弱,將來有人打兄長,我要把他們打跑。”

澹台凈強調:“我不瘦弱。”

“你的腰還沒師父的手臂粗。”澹台薰鄭重地說,“阿薰要變強,保護兄長。兄長要走的路,阿薰陪兄長一起走。”

她還是個孩童,澹台凈本不應該拿她的話當真。可或許因為澹台凈自己也是個孩童,孩童從來不輕視孩童之間的許諾。

“好,”澹台凈道,“我道不孤,阿薰陪我。”

一年後,澹台兄妹的父母歸來。他們沒有等來父親,只等來父親的棺槨。澹台氏對外宣稱大掌宗死於流箭,那並非真相,澹台凈從母親口中聽聞,他的父親死於自戕。縱然每一個暴雪秘術者從小到大都會被灌輸屈服於病痛就是懦夫的觀念,然而他們仍然寧願成為他人口中的懦夫,也要擺脫病痛的折磨。

澹台兄妹為父守靈時,一個遊走四方的遊醫叩開了澹台氏的大門。這個遊醫就是後來聞名天下的白衣上人明若無,他給澹台氏帶來了可以治愈暴雪秘術副作用的太歲丹方。不幸的是,紫金太歲只有一棵,藥丸只有一粒。澹台兄妹的母親和代掌秘宗的叔父商議了一夜,召來了澹台薰。他們將丹丸的事實告訴澹台薰,“阿薰,你要明白,你的兄長是嗣子,澹台家絕不能再出一個自戕的大掌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