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戌正時分, 天空飄起了小雪。

武拂衣折返曹家,從正門一路走向康熙下榻的別院,任誰也瞧不出雍郡王神色有異。

好似昨天根本沒有帶著秘密探查的任務離開, 就是單純出去玩了一圈又回來了。

演戲夠逼真,還給順道帶了一波特產。

幹凈寺那種汙穢地方的所謂開光物品肯定不能買,在沿途找十裏八村有名的牛皮糖甜食, 給大家都帶了些嘗嘗。

夜雪, 窗冷。

屋內的暖爐燒得正旺。包裝質樸的牛皮糖,被擺放在了昂貴的紫檀木桌上。

一般情況, 這兩樣東西不會相遇, 今夜它們偏偏碰頭了。

康熙看了看糖果, 又看向老四,不知這包糖是否帶著某種隱喻。

有些事想不到它會發生, 但就是出人意表地出現了, 再不可思議也是真的。

“你來, 該不是專程給朕送糖吃的。”

康熙已經屏退左右,“說吧, 二十四個時辰不到, 是什麽讓你連夜折返。”

武拂衣已經做好了充足準備,一路回江寧府把最壞的情況都考慮進去。

倘若不立刻闡明爆炸險境的推論, 極有可能就是在坐視血染江南的大案發生。一旦康熙身亡,四爺府上下都落不得好。

如果說出有關太子制造暗殺的推測, 可能康熙會心生芥蒂與防備,那麽最壞也就是將來帶齊一家子出海占島為王。

說或不說,在利弊權衡之後,只求問心無愧。

於是,一鼓作氣把昨夜在幹凈寺的刺激經歷說了出來。

當然不是一五一十地講, 一些細節部分必須改了。

比如絕不能說是胤禛將賬冊上的縮寫「蟲」、「五」,與青樓楚館中的「玉蛹」、「小手」聯系到一起。

雍郡王的側福晉怎麽能懂得女妓、男妓的黑話代稱?

那不等於在說武氏的學問極其不正經,那是王府女眷不該觸碰的禁忌。

這口黑鍋只能由老四背了。

武拂衣必須捏鼻子認了,在前兩年去南邊調查的過程中過度深入人群,甚至是了解坊間黑話。

非要深究也算不得黑鍋。

由胤禛靈魂做出的推論,讓他本來的身體背鍋,四舍五入都是雍郡王歪門邪道懂得多。

口述時,武拂衣卻務必全程保持鄭重其事。

投入超神入化的演技,表現出獲取這些知識就是憂國憂民的體現。

與此同時,全程不能絕對提及太子,哪怕從頭到尾的內容正是在懷疑太子意圖制造爆炸謀殺父皇。

當這番話講完,屋內陷入了意料之中的死寂。

康熙沉默不語,面無表情地凝視著老四。

好半晌,他才緩緩拋出一句話,“你倒是很敢推測,你怎麽就敢說出來呢!”

“兒臣也猶疑過。”

武拂衣坦誠了那些搖擺情緒,“往最壞的方面思考,是否是兒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否該立刻將此推論說出來?是否會引得汗阿瑪不喜?”

說到此處,她擡眸直視了康熙,神情不能更坦然。

“猶疑過後,兒臣決定必須盡快說。也許正月初一選擇在幹凈寺借宿,而非去往其他寺廟就是冥冥之中的提示。即是人命關天,兒臣寧可自己猜錯也絕不願悲劇發生,但求問心無愧。”

“巧舌如簧!好的不學,盡和老□□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康熙高聲怒喝,說著就想扔點東西增加氣勢。

但右手伸向牛皮糖時猶豫了。這糖半顆也沒吃就當做道具扔了,多多少少有點可惜。

在他被告之可能有人謀反之後,還有能閑心考慮有的沒的,足見此刻的憤怒多是佯裝。

不過,還要找補一些理由。

康熙自認毫不稀罕老四送的糖。

之所以不表現出勃然大怒,讓老四罰跪,僅僅是不願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外界肯定會想,大過年的懲罰雍郡王必然事出有因。

這種原因是什麽?要是讓某些人往深了想,可不就打草驚蛇了。

武拂衣眼角余光成功捕捉到康熙放牛皮糖一馬的小動作。

頓時,她什麽都明白了,也松了一口氣。康熙聽聞謀逆後的情緒狀況,比她預想的最壞情況要好很多。

康熙砸不了東西發泄,但也擺不出好臉色,揮揮手像趕蒼蠅般讓人離開。

“滾回你的房間去。給朕好好反省!什麽事都敢想,你該靜一靜腦子了!”

“兒臣遵旨。

武拂衣走得痛快,可不想在火...藥桶邊上逗留,但讓她滾回去是絕不可能照辦的。

有些火上澆油的挑釁問題自是不能講,比方說她有平地翻跟頭的技能,但康熙敢看老四地上打滾嗎?

屋內很很安靜下來。

只余康熙一人,他不再梗著脖子做生氣狀。

剛剛那股強裝的氣泄了,整個人似皮球憋了一塊,難免背脊佝僂起來。

緩緩打開了油皮紙,牛皮糖的香甜味飄散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