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偌大的屋子空空蕩蕩, 她孑然伶仃的身影被昏暗的天光拉得細長。

“容昭昭……”

顧長晉喃了聲,疾步上前,從腰間取出一顆丸藥, 邊擡手擦走她臉上的血, 邊顫著手捏開那顆藥。

“別怕, 我來了。”他將捏碎的藥喂進去那姑娘嘴裏,急聲催促:“咽下去,快咽下去。”

那姑娘恍若未聞, 越來越多的血從她下頜滴落,忽然“哇”地一聲,她嘴裏湧出一大團烏黑的血,將將喂進嘴裏的藥, 原封不動地吐了出來。

顧長晉又取出一顆藥。

“沒關系, 還有一顆,別怕,你嚼不動,我來喂你。”

他捏開封蠟, 將藥塞入嘴裏, 只他的喉嚨太幹,分泌不出半點口涎。

他毫不遲疑地用腰間短匕劃開手腕, 借著鮮血嚼碎那顆藥,隨即掰開容舒的下頜,將混著血的藥液喂了進去。

藥味和血腥味夾雜在一起, 充斥在口鼻間。

顧長晉舌尖抵住她的舌根, 雙手掐住她下頜, 低沉的聲嗓裏帶了絲焦灼的祈求。

“咽下去, 容昭昭, 快咽下去!”

懷裏的姑娘半闔著眼,身子輕輕抽搐,藥液摻著鮮紅的血從她唇間逸出,“嘀嗒”“嘀嗒”沒入衣襟。

她吞咽不了了。

這是“三更天”,是老太醫也要束手無策的“三更天”。

顧長晉粗糙的指腹不停擦著她唇角的血,淚水逐漸模糊了視線。

“不可以。”他搖著頭,“容昭昭,不可以這樣。”

朦朧的視野裏,她的唇緩緩蠕動了下,顧長晉將耳朵貼向她唇邊。

“娘,昭昭好疼啊。”

一句話,叫他痛入心扉,如千刀萬剮。

顧長晉緊緊貼著她的臉,淚水從眼角滑落。

怎麽辦,顧長晉,她在喊疼。

恍惚間,他好似又看見了阿追。

它被喂了藥,躺在地上輕輕抽搐著,口吐白沫,雙目發直。

它望著他,從來驕矜不馴的眸子,頭一回起了哀求之意。

這只自他出生後便一直陪伴著他長大,便是面對頭狼也不曾示弱過的獒犬,正哀哀地求著他,殺了它,讓它解脫。

短匕刺入它心臟之時,它喉頭輕輕嗚咽一聲,清澈的眸子滾出一滴淚。

這是阿追在與他告別。

而現在,她在喊疼。

她在喊疼,顧長晉。

顧長晉狠狠閉上眼,無法自已的嗚咽聲在繃緊的牙關裏一聲一聲溢出。

他擡起冰涼的指,沾血的唇眷戀地摩挲著她的發,旋即輕輕按住她耳下微弱的脈搏,在她耳邊緩緩道:“我們昭昭,不疼了。”

懷中的姑娘慢慢閉上眼。

顧長晉松了手,將頭埋入她頸間。

——“顧允直,我若是大尾巴掃尾子,你,你就是,大尾巴狼。”

——“四時有令,顧允直,我要你終此一生,皆逃不脫我。”

——“你知道一個人的喜歡都是有時限的嗎?顧允直,我會不喜歡你,總有一日,我會不再喜歡你。”

——“顧長晉,你就沒有話要與我說麽?”

他那樣喜歡她,那樣喜歡。

可那些難以啟齒的情深,那些深埋心底難以訴諸於口的愛意,再也沒有機會說與她聽了。

顧長晉一動不動地抱著容舒,猶如一尊塑像。

雷聲滾滾而過,木門敞著,雨水從廊下潑入。

椎雲跨過門檻,靜靜立在顧長晉身後,良久,他啞聲道:“主子,常吉死了。”

……

雨停了,層雲散去,曦光從東邊亮起。

顧長晉在劇痛中睜開眼。

他盯著屋頂上的房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忽然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湧而出,從唇角話落。

篝火裏的木炭“噼啪”響了聲,木屋裏除了他,便再無旁的人。

顧長晉渾身滾燙,腦袋昏昏沉沉,她死在懷裏的記憶與她為他療傷的記憶錯雜在一塊兒,太陽穴突突直跳。

半晌,男人緩緩側過頭,望著那扇木門,忍著後背撕裂般的疼痛,起身下榻。

也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

那姑娘沾了一身晨露,端著個粗糙的缺了口的木頭盆子走了進來。

小娘子一頭綢緞似的烏發披散在肩側,白玉般的小臉還殘留著圓滾滾的水珠,像是剛蘇醒的山精水魄,亭亭立在晨曦裏,雪膚花貌,顧盼神飛。

見他醒來,她訝異地揚了下眉,正欲問一句“好些沒”,忽聽前頭的男人輕輕地喚了一聲:“容昭昭。”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雙眸通紅,眼眶仿佛生了一層紅銹。

容舒被他這一聲叫喚給叫愣了。

瞥見他蒼白的臉、通紅的眼眶以及唇角的血跡,她更懵了,遲疑道:“顧長……”

“我去了四時苑。”

容舒一怔。

顧長晉凝視著她,喉頭苦澀,心臟仿佛被人緊緊攥著。

“你在喊疼,我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