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月球上的人(一)

病房裏,夕陽的顏色濃烈而絢爛,從窗簾後照進來,在地上投射出一塊紅色的三角。

陸予行平躺的病床上,臉頰上還有唐樘的余溫。

短短幾個小時,他先是被唐樘背回了片場,又被救護車一路送進醫院,之後上了手術台,一針麻醉劑讓他短暫失去了意識,而直到現在,他還是打不起精神。

也正是因為這樣,剛才唐樘說出那樣的話時,他才會失態。

回想今天的遭遇,當他被徐婧文狠狠捅了一刀,倒在地上的時候,他心中卻升起一種安心的解脫感。唐樘已經有了全新的生活,只要他自己一死,詛咒、生死都不再會成為懸在他們頭上的一把刀,唐樘會接受他的死亡,收到一筆財產,然後繼續生活。陸予行只會被刻在他的回憶裏,僅此而已。

但聽見唐樘在他耳邊哭得撕心裂肺,拼命喊著救命,把他拖回片場的時候,他再也受不了了。

封印許多年的冰山,在那一瞬被唐樘的哭喊撞碎,被沙漠裏的烈日灼燒,露出裏面一顆玻璃般的真心來。

他不想死,他想好好活著,他自私地想要待在唐樘身邊,哪怕只是一個普通的朋友。

陸予行從來沒有過如此旺盛的求生欲,而這一切求生的欲望,都是因唐樘的存在而起。

墻角的紅色越來越小,隨著余暉一同消失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打開了。

唐樘站在門口,逆著光看不清表情,手上的針頭已經被拔掉。

“誰的電話。”陸予行轉過頭,感覺唐樘在看他,“接了這麽久。”

門口的身影晃了晃,唐樘把門關上,走進來,打開床頭的小燈,在他邊上坐下。

“我哥。我告訴他我和你在拍戲,跟他吵架了。”唐樘聲音有些啞,他垂眼看著陸予行,視線落在他打著繃帶的腹部左側。他只瞧了一眼,便匆匆撇開視線。“還疼嗎?”

“有點。醫生說沒傷到內臟,一個月就能痊愈。”

“會留疤?”

“這沒辦法。不過留疤也無所謂。”

陸予行說著,便見唐樘的臉肉眼可見的陰沉下去。他們分開之後,唐樘的脾氣好像變得壞了很多。

“怎麽了?”陸予行側身,忍著痛把床頭搖起來點兒。他平視唐樘,咫尺之間,呼吸聲都能聽見。

“你沒有什麽想說的嗎,”唐樘語氣平靜,“剛下手術台,就打電話給保險公司?”他說著說著有些激動,“我差你的那點錢嗎?”

夜燈昏黃,照亮了兩人的半邊側臉。

陸予行看著他,笑了笑。

“我想給你留點什麽。萬一我死了,還能留點錢給你,當是你救了我一命的謝禮。”

“你真的知道是誰救了誰?”唐樘忽然攥住他的手。

陸予行一愣。

“我要你活著,阿行,你能不能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唐樘摸到他手腕內側的疤,凹凸不平的觸感讓他想起那絕望的回憶。於是,他環住了陸予行的脖頸,仿佛害怕他消失一般,緊緊抱住。

消毒水也掩蓋不了他身上熟悉的香味,陸予行深深吸了口氣,內心平靜下來。

“我不離開你。”唐樘悶聲道,“阿行……我沒訂婚,也沒有未婚妻。那些都是說出來氣你的。”

“還有說已經放下了的話,也是騙你的。”他把頭埋在陸予行肩窩裏,“我還愛你。”

窗外,月光傾斜,走廊外燈光明亮,護士和病患家屬來來往往,人聲嘈雜。

陸予行上半身被唐樘的溫暖包裹住。他定定地凝神望著前方,心中最後一座冰川,也在唐樘的一句真話中被猛地敲碎。

“我……”他顫抖著張了張嘴,一句“愛你”卻堵在喉嚨裏,說不出來。

愛太沉重了。對他來說,死亡是解脫,愛卻是枷鎖。

唐樘盯著他,眼神像一只執著的鹿。

陸予行突然轉了個話題,問:“唐樘,你用什麽東西換掉了我的安眠藥?”

唐樘一愣,沒想到他突然提起這件事。

“你先回答我。”陸予行說。

房間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半晌,唐樘在褲子口袋裏摸了摸,摸出一顆透明包裝的白色糖果。

“你是說這個?”他捏在手裏晃了晃,然後撕開包裝,“記得我叔叔唐宏達嗎,這是他開的糖果工廠生產的。我小時候愛吃,到哪兒都帶著,他就每年送一箱包裝還沒印字的給我。”

他撕開包裝的一角,遞給陸予行。“嘗嘗。”

這顆糖果,與市面上的奶糖相比,再平常不過。陸予行接過來放進嘴裏,熟悉的香甜氣息充斥了他的味蕾,卻比任何的糖果都要美味。

因為這是唐樘身上的味道,是他們接吻的味道,是他絕望瀕死的時候,讓他鎮定下來的味道。

白色的奶糖在他唇舌間逐漸變小,被溶解。

半晌,陸予行緩緩呼出一口氣。他擡手捧起唐樘的臉,借著月光認真端詳了一陣,然後湊到他面前,張嘴吻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