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會是來找我的吧?”倒是看不出一個人過新年的寂寞,安嘉魚笑得見牙不見眼。

“……家裏沒氣氛,想去圖書館寫作業……”喬郁綿撇開視線,“我上去把花放下。你拿著小提琴幹嘛?”

“晨練啊,新年搞一點氣氛。”說著,他直接將純白色琴盒放到腳邊,打開琴盒取出琴。

喬郁綿第二次看他拉這把琴,上次在寢室內光線不比現在,濃艷棕色被陽光映照成一塊溫潤的琥珀,琴弓潔白的馬毛閃閃發亮。

地面雖然看著幹凈,混凝土鋪的路面難保不會有沒清幹凈的沙礫,喬郁綿看到他大辣辣的動作心裏咯噔一下,慌忙將花盆放下,摘掉書包墊在琴盒下,這才放心地席地而坐。

劉老師不知何時放下了手裏的冬剪換土工作,摘下臟兮兮的手套,將小板凳搬到喬郁綿身邊。

太陽的角度漸漸爬升,和煦的晨光從宿舍樓背後跳出,躍上持琴人的發頂,琴夾在下巴與肩膀之間,沒有單簧管沒有鋼琴對照,他靠一雙耳朵調音。

安嘉魚面對僅有的兩名觀眾煞有介事地鞠了一躬,沒有任何怠慢的意思:“帕格尼尼24號隨想曲。”明媚不刺眼的光融進了微微一笑中,喬郁綿看到腮托壓上那顆暗紅色的琴吻,安嘉魚的下巴輕輕貼過去,像貼住了心上人的掌心,眼睛微微合攏,呈現出興奮與沉溺的幸福感,以及旁若無人的專注。

弓搭上琴弦,動作舒展,他睜開雙眼的瞬間,身體輕輕擺動,旋律隨之而來。

小提琴不同於鍵盤樂器,外行人也能從音色裏隱約聽出三分高下,好聽的,平庸的,刺耳的。喬郁綿童年的夏天常混跡於琴行或者老師任職的音樂學院。他最怕經過小提琴的琴房,緊張的弦音一會兒像瀕死的馬,在雜音中悲鳴,一會兒又像被掐了脖子的雞,尖銳且僵硬,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音。

簡言之,好聽的小提琴音萬裏挑一。

而此刻,他顯然是遇到十萬,百萬,千萬裏挑一的聲音。

顱腔被幹凈亮麗的弦音按摩著,旋律時而急促昂揚,時而輕薄婉轉,多變的曲調喚醒了他因為缺乏睡眠而茫然的大腦,他聽出這就是安嘉魚的鬧鈴聲。

一段圓滑的主旋律展開了十幾段風格不同變奏,安嘉魚的左手在琴弦間瘋狂跳動,幾乎要出現幻影,他像個成竹在胸的舞者,每一個指尖的落點都幹脆且準確。無論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左手撥弦,抑或是高把位的如泣如訴,他都遊刃有余,信手拈來。

他頰邊微微卷曲的碎發隨著身體自然的律動而搖擺,帶動了觀者的呼吸。

一曲不過三四分鐘,喬郁綿聽得如癡如醉。

可惜晨練一瞬間就結束了。

“走吧,去圖書館。”安嘉魚回宿舍放下琴,帶上幾本書和文件夾,喬郁綿將花盆安置在窗台,留了個通風的縫隙,一回頭對方塞給他一瓶香蕉牛奶,“還是找間教室?”

“那,階梯教室吧,不上鎖。”他們穿過校園,喬郁綿有些意猶未盡,“你說的晨練,就不到十分鐘啊?”

“噗。我一般傍晚練琴。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剛剛特意拉給劉老師聽的,讓她別太難過。”安嘉魚輕輕嘆氣,“今天是她兒子的忌日,沒發現她穿了一身黑色嗎。”

……

喬郁綿一怔:“她兒子……”

“泳池溺水,去世五六年了吧,算是我們學長,當時才高一。她以前是我們學校的美術老師,兒子出事之後得了抑郁症。”安嘉魚搖搖頭,“學校看她實在教不了課,就暫時安排她做舍管。這兩年病情有所好轉。不過領導問她要不要做回美術老師的時候她拒絕了,說照顧學生們挺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從中找點什麽補償……你不住宿舍不知道,周末偶爾會有前幾屆的學長學姐來看她。”

喬郁綿沒有接話,這樣沉重的情感外人並不能感同身受,無論是安嘉魚還是他,那些同情和安慰也都不見得是當事人需要的。

他們隨意進了一間階梯教室,選了窗邊的位置一前一後落座,各自陷入沉默。喬郁綿看了一眼作文題目,立刻開始奮筆疾書。

一張試卷大小的格子紙,半小時,恰巧壓在倒數第三行寫完全篇,字跡工整,沒有塗改痕跡。中規中矩的立意,格式,穿插幾個穩妥的觀點,恰當的典故或實例引用,雖達不到滿分作文的要求,六十分裏也妥妥能拿個四十八九,發揮得好,五十二三也未可知。

安嘉魚剛好做完兩套英語聽力,摘了耳機轉過頭看了一眼他整潔的卷面,咦了一聲,指著角標頁碼問:“為什麽要寫日期?你們老師要求的?”

“……沒有。習慣。”他捏著筆帽的手一抖,苦笑一聲坦白,“我媽要求的。”

安嘉魚看上去困惑極了:“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