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如此安詳平靜的日子又過了兩月, 臨近年關,鄭玉衡雖然仍舊在殿前司擔任職務, 但孟誠已有將他調回六科內的心思——倒不是因為他哪裏不好, 恰恰相反,是孟誠雖然與他日日雞飛狗跳的,但很清楚鄭鈞之的忠心和才幹,這才不想讓他一直留在殿前司。

就跟殿帥馮老爺子所說的, 這只是為他的資歷和履歷鍍金, 有了這一層流程, 就算鄭鈞之並非豪門簪纓之族, 資歷倒也算不得太過淺薄, 又有孟誠的重用,加上他辦的事沒有不成的,在朝堂上說話也有點聲音、能讓人聽得進去了。

他把鄭鈞之放進六科內, 真正身處於這個魚龍混雜的官場之內,他才會是孟誠手中最利的那把劍。

只不過小鄭大人要是一離開, 孟誠連個商議討論的人都沒有,所以這事兒只是在他心裏想一想,並沒實施。

進了臘月後, 朝中年底之事忙碌不堪,六科內常常為預算與虧空爭吵, 各州交上朝廷的稅賦雖然表面足數, 但裏面也大有陳糧充新糧,以次充好的情況在,賬面與實際並不全然相符。

孟誠前些日子剛下了兩道旨意, 訓斥幾個州中哭窮拖延稅款之事, 這群人跟朝廷做買賣倒是很積極, 上趕著吃朝廷為通海貿易之事所舉的債,真到了交錢的時候,把頭一扭,又半個子兒都掏不出來了。

他翻著禮部遞上來籌備年節的奏疏,卻有點心不在焉的,回頭一看,兩個臉熟的內侍太監,以及殿前司中的侍衛在旁,鄭鈞之不在。

“你們大人呢?”孟誠問那個侍衛。

“回陛下的話,”侍衛行禮回稟,“鄭大人今日不當值。”

“哦——”孟誠應了一聲,心說他哪兒來那麽多假,朕還在這兒夙興夜寐、宵衣旰食的,這人倒是閑著去了,於是想了想,又說。“他出宮了?”

侍衛默默地搖了搖頭,支吾道:“鄭大人的去向……卑職也不知……”

他不知道,孟誠倒是用腳後跟兒都能猜出來,八成又去討好他母後去了,這人這麽受重用,偏偏就這一個德行死性不改。小皇帝沒少琢磨這事兒,還曾經拿榮華富貴、高官厚祿許諾他,但鄭玉衡居然一本正經地說:“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

孟誠聽得直想跟他打一架。

但他是皇帝,皇帝總要顧忌著天家的體面,對他這等假正經的行徑,也只能忍了。

孟誠今兒不想為難他,所以也就問到這裏,他繼續批閱奏折,大多皆是年底清算國庫之事,還有各州遞上來的請安折子,州縣長官送來一堆亂七八糟的特產,又是橘子又是棗的,屁大點事兒都寫道折子,仿佛意義在於告訴皇帝他們還活著。

孟誠看得煩不勝煩,隨意批了,直到展開一本,見上面的字跡鐵畫銀鉤、與地方外臣工整恭謹的書法大有不同,他心神微定,先翻回去看了看上奏之人。

禦史台,邢文昌。

這人年齡雖然不大,但事跡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此人忠正剛直,曾經上過討太後娘娘的檄文,此文用詞鋒銳冷酷,簡直有刀筆吏的殺氣,連孟誠看了都雙眉緊皺,大為惱火,但就是因為此檄,董靈鷲將他調進了禦史台,並沒有遷怒於他。

但後面的發展就很是戲劇化了。邢文昌不僅沒有受處罰,反而進入禦史台後,似乎不敢相信這種待遇,後來因為董靈鷲整治朝臣貪汙,致使官場當中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位邢禦史又覺得許祥是個諂媚的奸宦酷吏,險些跟他發生肢體沖突。

然而那時有孟摘月救場,將邢文昌提溜進獄中跟當時受牢獄之災的禦史周堯對質,對質過後,邢禦史的口風大變,將其余指責太後的人批評得體無完膚,最後竟然成了董靈鷲並未籠絡、卻忠心耿耿的鐵血言官了。

董靈鷲雖然沒有理會過他,但小皇帝卻時常批閱此人的奏折,也在面見禦史台諸臣的時候見過這位邢文昌,因為他說話動不動就攀扯到“陛下比太後不如”、“陛下比先帝不如”……等等,讓孟誠一個頭聽得兩個大,也不太喜歡此人。

但此人確然如董靈鷲當初所言,膽子極大,監督朝臣這方面又有一股先天的敏銳,總是能給孟誠搜集到臣工身上不易察覺的把柄寫在奏折上,總體來說,是個對孟誠有利,但不太討喜的人物。

孟誠看完了名字,心裏就知道他一開口,對群臣來說,估計不是什麽好事兒。但小皇帝倒挺高興,他興致勃勃地翻開,剛想看看今天是誰挨了頓罵,剛看了兩行字,臉色迅速地沉了下來——

勤政殿內寂靜無聲,落針可聞,連一旁內侍的呼吸聲都顯得格外重了起來。有一個小內侍正向前上茶,大氣也不敢出地將一盞湖州的青龍雀舌呈到禦案上。

隨著茶盞與桌案相接觸,發出輕輕的碰撞聲。孟誠的臉色也徹底陰沉下去,眸光陰晴不定地轉了轉,跟侍衛道:“把你們鄭大人叫回來,讓他趕緊滾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