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次日, 董靈鷲在落月庵與住持下棋論佛,至午後方由麒麟衛護送回宮。

而小鄭大人顯然不能如此放肆, 他早早地回到殿前司, 洗漱更衣,換了衣裳,像往常一般在歸元宮陪侍皇帝。

小皇帝有了孩子,這些日子除了政務, 就是在鳳藻宮陪皇後和小皇子, 一成為長輩, 倒是飛快地成熟起來, 在言談當中偶爾會露出頗有見地的言論, 只有一樣仍相同——那就是他還是常常跟鄭玉衡吵架,一是因為兩人氣場不合,二是因為他說話也太氣人了一些。

這日, 孟誠被皇後勸說,心裏正想著跟鄭鈞之和睦相處, 畢竟那是他媽留給他的諍臣,沒有難以掌控的家世背景,不必擔憂四世三公累世豪門之患, 人又足夠聰明。他正做好了心理建設,一擡頭, 看見鄭鈞之格外乖巧地低頭侍立, 織金紫微公服,安安分分、老老實實。

孟誠先是一松,然後又陡然一緊, 覺得他這麽溫順的模樣不正常, 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目光落在他唇角未愈的傷痕上,心裏那叫一個五味陳雜,不由自主地冷哼了一聲。

鄭玉衡假裝沒聽見,不敢搭這茬。

孟誠坐在椅子上,取出奏折來看,看了一會兒,心煩意亂地又轉過頭,跟他道:“你——你過來,別裝死了。”

鄭玉衡走近幾步,等著小皇帝跟他商議奏折的內容,然而孟誠卻按住沒說,先問道:“朕母後的身體怎麽樣了?”

他愣了下,回答:“娘娘這半年來已有好轉的跡象……陛下其實也清楚吧?”

“朕說得不是這個,是……”

“臣知道,”鄭玉衡道,“娘娘年輕時受過傷,臣的老師是不是曾經說過,如果不好好保養,她四十歲後,就會纏綿病榻。”

孟誠瞪著眼睛看他,想起對方是老太醫的親傳弟子,喉結動了兩下,按著奏折的表皮,問他:“如今慈寧宮的事務不多,以你的見識,是不是能……”

後半句孟誠沒說,他想不出合適的字眼。

鄭玉衡想了一下:“……臣覺得老師說得不是單純的身體情況。一個人的精力和意志再堅強,終究有限,太後看起來就像是不可鬥量的海水,能夠消化一切,但日久天長,焉能不知也有海枯石爛的時候。”

孟誠的禦筆抵著下頷,他沉默地思索了片刻,道:“母後提過想去行宮居住,但沒說什麽時候去。讓母後一個人去長泰行宮,朕很擔心。”

鄭玉衡看著眼前的金殿,獸腦香爐升起騰騰的白霧,混著一縷淡淡的龍涎香。紫微宮哪裏都好,天子所在,國之都城,但這個地方,就像是一個望不見盡頭的漩渦,她已經在裏面損耗了太多時日。

“臣可以照應。”他說,“但以娘娘的苦心,她也不會全然放下一切的。”

“誰用你照應,朕是讓你勸勸她!”孟誠的目的明顯達到,卻還故作不悅地反駁,他就算有用到鄭鈞之的地方,也有點兒別扭地口是心非。

對此,鄭玉衡倒沒什麽感覺,他對孟誠逐漸寬容了起來,除了統治者這三個字在他身上映射的特質外,他本人其實並不那麽令人討厭。

孟誠說完這句話,然後又回復了他的後半句:“朕自然明白,朕的身後一直有母後望著,面前有朝堂諸公注視著,這天下說是孟氏的天下,也不全是。”

這天下也是天下人的,立在朝堂上的諸公,幕後掌舵的太後娘娘,以及他面前的鄭鈞之,都或多或少地有一顆為天下人而言的心。

惠寧三年十月末,新政策令走出了京都,在京畿和相連的兩個州內施行,由朝廷派遣專門的臣子前往監督和考察。而隨著許祥內廠督主的職務罷免,小皇帝沒有再任命任何一個宦官擔任,而是將這個機構並入了麒麟衛刑獄。

他本來也有想並入紫微衛的想法,但鄭玉衡覺得不妥,他雖然在殿前司任職,同屬於紫微衛,但是皇帝的紫微衛中有太多世族子弟,一旦並入,就會變成簪纓世族們爭先恐後滲透和把持的目標,而太後娘娘和先聖人當初特別設立的麒麟衛,反而大多都是從平民布衣之間甄選的兵卒為衛,倒是更難以被朝臣控制。

鄭玉衡這麽一說,孟誠也覺得有理,就將此事這樣辦了下來——從前內廠的文掾屬臣合進麒麟衛刑獄,而其中的內侍則回歸後省,專司後宮各項用度筆墨之事,將宦官的幹系理清,減輕了文武百官對閹宦奸佞掌權的懼怕。

也因如此,內侍們的威風大受影響,宣靖雲又向來是個和氣圓滑給面子的人,明哲保身,不願爭搶。於是入內內侍省在前朝的分量被嚴重削弱,成為了一個棄子。

當宦官成為棄子,不需要制衡朝臣的時候,說明這位皇帝已經建立起足夠的心腹組織、或者有擺布朝中勢力彼此傾軋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