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九月十五, 被關押在獄中十幾日後,一開始譏諷嘲笑、大肆玩樂的兩人, 變得漸漸沉默起來, 不再當著許祥的面出言嘲弄,也不再發泄他們出身教育當中對閹宦的憤怒和惱恨。

在這逐漸的沉默安靜中,許祥也冥冥當中預料到了什麽。

仿佛有一道很細微的生機從靜默中裂開,不光是這兩人, 連同推案司的獄卒都知悉了, 對他的態度一天一個樣。

果然, 在十五的這一夜, 暮色四合後大概半個時辰, 火光還明亮的時候,關押他的房門鎖鏈被打開,一個穿著整潔的侍衛將他從獄中扶起來, 從他的衣飾上可以看出,這就是京中兩衛之一, 只不過沒有穿標志性的紫微紋路公服或是麒麟腰帶,讓人一時無法立即分辨出來人的所屬。

侍衛將他身上破爛的、黏連在一起的衣衫撕開——劇烈的痛驟然在皮膚上發作。

多虧鄭玉衡以及他托付的幾位大人接連照料,提前為他上了藥, 不然這麽一下子,能從身上帶下來一大塊血痂和傷痕, 將他的皮剝掉一層。

此刻, 衣物粘連的傷口邊緣被扯下去,小塊血痂連同碎裂的外衫掉落在地上,露出粉紅的嫩肉。侍衛解開他身上的鐐銬, 遞給他一件嶄新的衣服。

許祥將衣服展開, 是後省都知的公服, 深藍色,遍布暗紋。

看來事情跟他想得不一樣,他不僅逃脫了一死,似乎還保留了一定的職務——內廠的事就不必再想了,這正是皇帝往內廠安排自己人的大好時機,比他這樣一個不太會說話、又牽連公主的罪臣之後要好得多。

許祥換上衣物,破損的皮膚跟衣料接觸,帶出絲絲刺痛。

隨後,侍衛帶著他向外走去。

獄卒們從旁觀看,當許祥的視線觸及到他們時,這些人連忙低下頭來,不與他對視。一直等到走到那兩個在紫微衛掛職的京官子嗣面前,才聽到有一人冷冷地哼了一聲。

許祥無動於衷。

然而他這種無動於衷的態度,反而更似一種挑釁。

其中一個年輕氣盛的人就要跨上前來,似乎要開口,就在他的嘴剛剛張開,還沒有蹦出一個字的時候,前面開路的護衛將他一把薅住,推到一側,沉聲:“別誤了上面的事。”

十幾日前耀武揚威、大放厥詞的年輕人撞在墻壁上,感覺肋骨都斷了兩根,但他看著護衛冷漠的臉,竟然把頭縮了回去,發出蚊子哼哼一樣的痛吟。

護衛帶著許祥走到推案司門口,然後帶著他繞過一段路,走到巷尾停著的一架馬車邊。這馬車沒有公主府所準備的華麗精致,但是很大、很寬闊,有一種宏偉別致之感,沒有懸掛鈴鐺,而是用玉石珠串壓住馬車的門簾子,夜色寂寂,門簾紋風不動。

護衛停住了,許祥怔了一下,上前掀開珠串,制造出一些聲響後,內裏便有一只手迫不及待地將車簾歸攏到一邊,露出一張美麗嬌俏的臉龐。

兩人四目相對,孟摘月露出一個大大的笑。

許祥愣了片刻,扶著珠簾的手向後退了半寸,他怔愣過後,看向車內的另一個人,立即撩袍行禮,垂下眼眸:“奴婢……”

話沒出口,孟摘月將他拉了進來,車簾驟然垂下。

董靈鷲坐在中央,她穿著常服,面前是一局下到一半的棋,手裏捧著一卷棋書,不疾不徐地微笑道:“許子騫。”

許祥跪在她面前:“奴婢叩謝娘娘的救命之恩。”

“是皇帝放了你,不是哀家。”董靈鷲道,“你要叩謝,就叩謝他去吧……還有盈盈。”

“是。”他應道。

馬車動了起來,後方還有幾架隨行的稍小車駕,車窗上覆著一層朦朧的紗,所以窗上的簾子卷了起來,讓幾人都能見到道路兩旁的景色。

路旁的燈籠時亮時暗,走出了推案司的衙門,再拐彎向西行,路過數個京中各司的石獅子門口,再折向東北,大概一燭香不到的時間,就見到了一望無垠的水月大湖。

水月湖中心有一個小亭子,亭邊靠著舟楫,湖岸上是燈火未滅的落月庵。

幾人停車下馬,後方車駕的女使上前攙扶,此時秋風濃郁,帶著一股寒冷蕭瑟感鉆入衣衫中,一旁的孟摘月突然轉頭,握住了他的手。

許祥驚訝不已,看著前面董太後的背影,連忙掙紮著抽出手指,而素日裏跟他只談論日常事務、從不越線的公主殿下,忽然不依不饒起來,又用力地握住。

許祥不得不低聲道:“殿下……”

“嗯。”孟摘月應了一聲,“不許松手。”

許祥不敢如此,在董靈鷲面前牽公主的手,這種難以形容的愧疚感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他剛一抗拒,公主轉頭狠狠瞪了他一眼,眸光清如水、皎如月,帶著一點兒命令式的嬌氣。

“許子騫。”她說,“本宮要生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