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鄭玉衡一邊思索, 一邊道:“昔日先聖人獲得此書,並且驗證了其中的器具所言非虛, 應該就是基於此物與時事不合的考量, 所以才禁絕此書吧?”

“沒錯。”董靈鷲輕輕頷首,微笑道,“當初我與孟誠秉燭夜談,暢聊整夜, 興奮、驚喜、擔憂、畏懼……情緒種種變化, 直至天亮, 最終才議定了此事。”

隨著她的話語涉及, 鄭玉衡的眼前仿佛也呈現出了這樣的場景——擁有變革之力的技術, 這對於蒼生世道來說都是撬動磅礴力量、爆發無盡災難的鑰匙。

“一得此物,天下施行,百畝良田所需要的人力、物力, 將會大大減少,各行各業, 面貌革新,今世的繁華鼎盛,當會再上一層台階……再描繪得長遠一些, 工部諸人皆可因為此書,延續上面所形容的思路, 加以拓展, 造福蒼生。”

董靈鷲話語微頓,而後又輕輕道,“只是當年的時局不夠安定, 我們手邊之事太過棘手復雜, 而且此物一興, 將更加鼓動地方豪強役使百姓,將人等同於牲畜,大肆斂財兼並,將要面臨的動蕩難以想象。”

她只是略一講述,鄭玉衡便意會到了其中的含義:“從前一家一戶,只要春種秋收、養蠶制絲,就能夠將一年所得供給自身溫飽,並且收有余財,但若是貿然推進生產工具的更替,讓耕作變得簡單,不僅大批以耕種富戶土地而生的佃戶們會失去來源,而且窮者益窮,富者益富,加劇沖突,使得民不聊生。”

“沖突本已有之,如此猛藥,不敢隨意放任。”董靈鷲道,“要是在十幾年前推行,恐怕就是官逼民反了。”

鄭玉衡緩慢點頭,腦海裏流轉著各種想法。

他雖然也算是世家公子,但因為親生母親過早離世,在家中的處境又很尷尬,所以他對於自己處在的,相對來說的“剝削階級”,沒有太大的認同感。

他和董靈鷲都有很特別的一點,按照比較超出這個時代本身的形容來描述,那就是兩人都屬於背叛自身階級利益的個人。尤其是董靈鷲,她的很多想法和措施,其實很多對於“名門世族”、“皇親國戚”來說,都是有害無益的。

“那如今,您說時機到了?”鄭玉衡問。

董靈鷲笑了笑,嘆息般地道:“若是我董家錦衣郎還在,見到今日我交予你的這件事,他一定會不勝欣喜。”

“錦衣郎”似乎是昔年董家嫡子年少時的稱呼,是董靈鷲的弟弟,鄭玉衡也曾經聽說過這個人,據說跟檀娘有六分相似,生得俊美非凡,貌若潘安、才比子建,以不足二十歲的年齡得中殿試前三甲,被皇帝親點為探花。

只可惜天公妒忌,如此人物,卻英年早逝,給一個可靠可依的親人都沒給董靈鷲留下。

鄭玉衡不知如何開口,怕她引起舊事傷懷,剛要扯開話題,便見董靈鷲很快便按下此事,開口道:“如今,皇帝也算有了自己的考量和思路,也有你幫助,所以這便是哀家交給他的一個考驗,你下次去歸元宮面聖的時候,就可以將這本書帶給他。”

鄭玉衡道:“以這種事作為考驗,若是一時不慎……豈不白白耗費了這多年來的忍耐?”

董靈鷲卻毫不擔心,眸中蘊著一層柔和光芒,口中所言卻十分果決:“憐子之心,人皆有之。要是不以大事、要事、天下之事來鞭策他,考驗他,於神都內各個世家的紈絝子又有何異?我就是要告訴他,為帝為君,迎難而上,一言決千古,當勇敢前行,有進無退。”

“有進無退……”鄭玉衡被這句話短暫地震懾住,喃喃自語,似乎也了悟了許多,隨後,他調整了一下心境,忍不住道,“以檀娘的眼光,如今的大殷,已經足以施行此法了嗎?”

“還不足。”她仍舊淡淡微笑。

這回答出乎意料,鄭玉衡都禁不住怔愣一瞬。

“若是順其自然,只靠休養生息,總會有不足之處。”董靈鷲道,“但這份不足,當是天降於斯人之職,自然要由我等填補,不然哀家為什麽要托付給你?難道你身為皇帝最信任的純臣,不能為他出謀劃策,用種種措施、將此世調整到足以承受的程度?”

鄭玉衡聽聞此言,竟有一絲心中翻沸之感,意識到這幾乎是一種機遇……但機遇與危險從來都是並存的,如不兢兢業業、體察民情,恐怕會對提高生產力的配套措施考慮不周,這似乎也是董靈鷲對自己的一個考驗。

“你在朝廷上徹底立身,當落在此事上。”董靈鷲輕點書冊,“除了天子近臣這四個字外,別人亦當用其他的目光看向你,不僅是單純借助天子之威,而是正視你、尊重你……當然,因為你借助許祥的‘出身’,別人也會覺得你是我的手筆。”

“但沒有關系,”董靈鷲喝了口茶,悠閑地道,“我只想做個監督者,以作制衡,卻不願再秉鈞執政,殫精竭慮。只要朝局安穩,我便修養自身,以圖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