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燭火朦朧地搖動著, 一層淡淡的暖黃光暈籠罩在董靈鷲的眉眼之間。

孟誠雖然素來知曉他的母親天姿國色,但私心中卻將這份別樣的殊艷美麗歸類於他父皇的所有。但這一次, 應是他最後一次沉浸在父母給予他的、對美好感情的幻想。

董靈鷲想了片刻, 不知道從何處開始提起孟臻這個人……她屈起手指,輕輕地抵著下頷,最終還是先用揣摩的口吻開始講起:“他這個人……看上去好像很遙遠、賢明得像是聖人一樣,實際上很有些自己的脾氣, 也很有自己的性格。你要是真想從母後嘴裏聽到對他的誇贊的話, 那我可沒有那些文臣們稱贊得更好。”

孟誠道:“大臣們的頌詞兒臣已經看了不少, 雖然部分有些許諂媚、誇大, 言過其實, 但其中細細地將功績歷數出來。兒臣很是欣羨和慚愧,覺得一生不能比肩父皇……”

“守得住功業是很難的。”董靈鷲向後坐了坐,目光掃過棋面, 轉著指間的珊瑚手串。“開疆拓土、建功立業,只要講究能力, 但凡有大能為者,皆可以取用。但一到江山穩定、百姓安寧的時候,對於將相的選擇, 就要人品與才學兼備。”

小皇帝輕輕地嘆了口氣,先是失去從小到大陪伴他長大的商愷、再是對於功成名就的渴望備受打擊, 他還只有十九歲, 甚至在兩年前都還被培養在溫室花房裏,沒有經歷過風雨磋磨……他需要時間還過渡這種生命裏的劇烈沖突、以及沖突引發的成長。

董靈鷲望著他的模樣,給心中傷懷的孟誠講了一個比較有意思的舊事。

其實這也只是屬於她回憶裏不多的一件妙事。

董家女郎初嫁, 婚後才一個月有余, 太子就被當時的皇帝命令前去江南監督治水, 三個月不曾歸家。當時的太子妃,還是一位正值芳齡、青春年少的小姑娘。

她光是治理東宮,主持中饋,就已經忙碌地腳不沾地,時常還要詢問父親董太師的意見。孟臻離開後的第三個月,她如平常時更衣洗漱,鬢上拆光了簪子,素著面龐在洗手,外頭忽然打著燈籠急急地叩窗,說:“殿下,太子的黑雲踏月在門口!”

黑雲踏月是孟臻的坐騎,是一匹通體墨黑、唯有四蹄上留著月牙狀白痕的神駿,神武非常,能夠日行千裏,此次跟著孟臻前往江南,怎麽會在門口呢?

董靈鷲心中先是浮起一些不太好的猜想,她當即拿起屏風上的大氅,一邊攏在身上系帶一邊往外走,腳步急匆匆,邊走邊問:“拴馬的人呢?來回伺候的人呢?東宮衛呢?”

“他們……”

“他們都還沒回來。”

這句話不是傳信的婢女所言,而是一道熟悉的聲音橫插進話語裏。

董靈鷲動作一頓,擡高提燈,在燭火下望見一件赤色的袍子——她給孟臻備的衣衫裏沒有這種顏色。

燈燭之下,孟臻立在她面前,半身赤色都是冷卻了的血跡。他說完話,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接過她手裏的提燈,扣著董靈鷲的手腕,將她橫抱了起來,一路順著來路走回去。

“不要怕,遇到了山匪。”他的臉頰濺了幾滴血,眉峰上烙著一道劃開的傷口。

董靈鷲伸手觸碰了一下他眉間的傷痕,問:“太子殿下,你說的這山匪,是禹王這座山的,還是沛王這座山的?”

孟臻微微一笑:“都不是。”

他跨進門檻,命人守在門外,然後將董靈鷲放在榻上,伏在榻邊,握著她的手,聲音像是剛從寒風烈火裏淬過,沙沙啞啞:“我殺了父皇的人。”

董靈鷲差點從床榻上彈起來,然而被他按著手腕,又及時地停頓住,外表看起來只是脊背僵了僵,她躺回去,素髻松散,一縷縷青絲散布在綢面的枕頭上,如水波一樣。

她上下審視了一番,盯著他道:“父皇動的手?”

“不是。”孟臻道,“兩撥人遇上了,父親的人是派來監視我的,被來殺我的人錯認成了東宮衛,就在離京二百裏不到的地方廝殺,回京的車隊大亂,官兵裏有刺客,我那輛馬車都被紮穿成刺猬了。”

光是這麽一筆帶過,董靈鷲都能想到其中的兇險嚴峻。她凝眉望去,問道:“你受傷了嗎?”

“沒有。”他說。

董靈鷲翻過身,一把將太子殿下按在身下。探手摸索,扯開被血沁了一半的玉帶,卸了佩玉和香囊,看到他被層層纏裹起來的腰部。

“其實我……”

“就這樣你還縱馬狂奔,一個人夜行二百裏趕回來。”董靈鷲道,“這血流了多少你知不知道,這一遭治不好得折你二十年的壽,到底有什麽要事非得回來不可?即便是要為了躲避襲擊脫離車隊,也不該這樣直接趕回咱們這裏,你知道路上究竟有沒有截殺?”

前半夜大雨,他衣服上濕痕未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