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如果董靈鷲回來得再晚幾步, 這個乳娘的罪名便不是“懷恨暗害皇後”,受害的會是她的一雙兒女, 是大殷的嫡長子、與當前唯一的公主。

這不只是深宮女人之間的利益得失。

這是政黨——兩黨之間的殺伐謀略, 是朝綱大權的搏殺。如若皇帝的長子死在為皇妹試藥當中,在喪葬過去的第二天,秦貴妃一黨就敢直攖虎須,請命逼迫明德帝廢後, 甚至理由都是不重要的。

當夜, 太醫院眾人冒著狂風大雪急促趕來, 負責為皇後請平安脈的劉通劉太醫甚至還在路上摔了一跤, 他渾身雪花、灰頭土臉, 胡須顫抖地來到鳳藻宮,戰戰兢兢地面對這位皇帝陛下的暴怒。

在劉通的驗看之下,那碗退熱的湯藥裏面驗出了極烈的毒, 若是下給四五歲的稚童,即便只是代皇妹試藥, 只嘗那麽一點點,發作起來,都有斃命的危險……董靈鷲接過了那碗藥, 其實是不幸中的萬幸。

太醫院連同尚藥局女醫,舉宮學醫之人, 傾全力救治了數日, 皇後娘娘終於擺脫危險,但仍舊元氣大傷,不僅氣血虧損, 而且她的身體也不再適於生育。

鳳藻宮燈火通明。

明德帝也一夜未眠。

檐外風雪堆積, 朱墻綠瓦被一片茫茫慘白覆蓋。

董靈鷲睜開眼時, 望見的是透光的窗紗,綺紗朦朧,雪光柔亮,窗欞前有一盆枯死的君影草。

它開過了的。董靈鷲記得,這盆君影草早就在適宜的花期開過了,如今是嚴冬,植物本就過冬不易,幹枯也是常理之事。

她睜開眼的同時,一只手握住了她,溫暖寬厚,是皇帝的手。

孟臻低首,呼吸有些不勻,那股恐懼失去的戰栗感,從他的身上徐徐抽離。他低聲說:“梓潼。”

董靈鷲看了看他,問:“誠兒和盈盈……”

“他們無礙。”孟臻道。

董靈鷲沒力氣點頭,就又臥在枕畔,覺得耳畔幻覺似的浮現出一陣耳鳴——鼓噪、綿長、難以斷絕。

她的呼吸有些艱難,胸腔被迫地張開,混著湯藥味兒的苦澀空氣灌入肺腑中,混著暖融融的炭火氣,她本以為這沒什麽,是完全可以忍受的,可在呼吸幾次過後,董靈鷲卻根本抵擋不住,強烈地惡心作嘔。

她幹嘔不止,什麽也吐不出來,嗆出很急促地咳音。孟臻有些倉皇地抱著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安慰的話反反復復。

董靈鷲伏在他懷裏,喘了口氣,安靜了很久,聲音低不可聞地說:“那個乳娘……”

“朕已將她碎屍萬段!”孟臻答。

“那……”董靈鷲看了他一眼,這幾年來的夫妻默契,幾乎讓她瞬息間聽出孟臻的話外之音,已將乳娘處置的隱含意義就是——到此為止吧,秦貴妃自有她死的時候,但不是現在。

董靈鷲沉默了很久,覺得自己的面前,仿佛只有偃旗息鼓這四個字,不然她便不是一個如他心意中所願的賢後。

她頓了頓,輕道:“你要廢後嗎?”

“不會。”孟臻緊緊地抱著她,“不會,不會的,你永遠是我身邊最尊貴的女人。”

董靈鷲問他:“只是這樣嗎?”

孟臻愣了愣。

她看著他的眼睛。她想,孟子榮,你真的是個好皇帝。

她絲毫不懷疑對方的傷心、對方的痛苦、對方的憤恨不甘,但正是因為他的痛苦跟自己一樣強烈,董靈鷲才在他選擇的隱忍中品嘗到一絲劇烈的苦,這種苦澀此前只是時隱時現,但到了這個時候,卻像是扼住她咽喉的毒藥、捆住她手腳的鎖鏈,苦澀得讓人五臟俱焚,讓人想要失聲痛哭。

夫妻之情,有時是容不得理智、容不得“大局為重”的。

董靈鷲長長地呼吸,以此來抵抗自己的失態。

但她失敗了。

於是,在孟臻眼裏一貫聰慧得體的皇後,分明虛弱到無法起身,卻還蜷起手掌砸向木制的床沿,她用盡了力氣,只在綿軟的床褥上造出了丁點無用聲響,就像是一個棋局中微不足道的棋子,被扔到一旁滴溜轉動的聲音。

此時此刻,她發泄痛的唯一出口,竟然只能讓自己更痛。

孟臻握住她的手,聲音慌張地緊抱住她:“梓潼、梓潼……朕記得的,朕不過放過,朕會殺了她。”

他的手也抖了起來,有些詞不達意地說:“再等等……我們……我們再等等……”

董靈鷲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望著紗幔,她都有一些不理解自己是什麽心態,喃喃地道:“要是我為帝、你為後,那就好了。”

孟臻怔望著她。

董靈鷲繼續道:“若我為帝,今日她來害你,我寧願亡國,也一定會殺了她。”

說罷,她便緩緩抽回了手,沒有再控訴什麽,似乎這些話也不是告訴孟臻的,而是一種猜想,一種能讓他們兩人永不離心的假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