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董靈鷲識破了小太醫的意圖。

但她完全沒有責怪, 唇邊含笑地看著他面露尷尬、臉紅心跳的模樣,似有若無地道:“你還有狀要告嗎?”

鄭玉衡的臉皮本來就薄, 已經算是用盡了所有無師自通的伎倆, 再也擡不起頭了,只得低聲道:“沒有……臣錯了。”

董靈鷲問:“怎麽又錯了,不是受委屈了嗎?皇帝跟你在門外說話,他們一定聽見了。”

說罷, 她偏過頭吩咐了一聲:“讓值守的內侍進來。”

鄭玉衡勾著她袖口的手忽然一緊, 心虛至極, 連手指都勾緊後又松開, 瑟縮地窩在手心裏, 想要勸說、又不知道怎麽開口。

皇帝陛下雖然是訓誡了他兩句,可內容根本上不說嚴苛,更沒有不分青紅皂白要趕走他的意思。他這麽別有用心地闡釋, 跟眾人口中的爭寵惑主有什麽區別?

鄭玉衡清醒了幾分,叩問著自己, 愈發覺得無地自容起來。

一個青衣小內侍被傳進來,看了鄭玉衡一眼,很是忠厚老實地將所聞之事一一敘述出來, 只是因為鄭太醫在慈寧宮素來溫文和氣、人緣很好,所以在言辭當中有些微妙地美化。

董靈鷲細細聽了, 讓人下去, 又轉頭面對著他:“這樁案子要哀家來斷一斷嗎?玉衡比當今陛下還晚生一個月,你年紀小,已經受不得他的委屈了。”

她打趣似的說, 指腹在他臉龐上輕柔如霧地掠過, 香風流蕩。

鄭玉衡本該羞慚, 可被這動作撫摸著、寵愛著,竟然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來的膽魄,手指捏著她的袖擺,又攀上去,在廣袖地掩蓋下擎起她的手指,十指緩慢地契合、交融在一起。

將每根手指插/入她的指縫時,鄭玉衡的心口都因此燒灼起來,口幹舌燥,強自抑制,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牙齒緊緊地咬在一起,吐出一句:“那明日以後……陛下都會監督臣,不許臣靠近娘娘的。”

董靈鷲微笑著問:“原來你這麽聽他的話。”

鄭玉衡有多倔強、多不肯彎腰低頭,她焉能不知?他要是認定了一件事,不到頭破血流、抽筋拔骨,乃至於將性命都賠上去的話,恐怕是不會輕易松手的,而且越是阻攔,他就越是逆反。就算孟誠拿“砍他腦袋”來威脅,小鄭太醫也只會嘀咕一句“你們都想砍我腦袋”,然後自顧自地湊上來,依偎在她身邊。

董靈鷲可看得太清楚了,所以這些話都是明知故問而已。

鄭玉衡也知道自己不會聽他的。

但那是皇權,對於天下讀書人來說,那就是他們需要維護的終極目標,需要一生奮鬥的最高理想,能讓書生封侯拜相、一步登天的標志。

鄭玉衡會畏懼,實屬常事。他擰著眉頭,低聲道:“娘娘能不能讓他早點走。”

董靈鷲道:“哀家教導皇帝,實是家國緊要之事。”

鄭玉衡也覺此言無理,便擡起眼,一雙清俊星眸涼絲絲、濕淋淋地望著她,很有些不甘:“臣白日裏都不能來慈寧宮了嗎?”

董靈鷲沉吟了一下,道:“難道你在這殿中,為哀家謄寫一些公文,請脈侍藥,皇帝還會為難你不成?”

鄭玉衡心道,這些事雖不會為難,可他有些眉目傳情,恐怕陛下見了是要發瘋的。可要是讓他忍住不看太後娘娘,又能活活憋死,實在是做不到。

他只好低落地應下。

董靈鷲今日跟皇帝議了一天的事,正要讓孟誠獨立處理一些政務,看他做得如何,是否能聽得進去,便沒有再看案上的奏疏,只道:“瑞雪,擺一架屏風在那兒。”

李瑞雪剛給書案邊換了新茶,聞言動作一滯,果然見到小鄭太醫陪伴在側,便應聲稱是,從庫房擡上一架山川紅日的長屏風,兩只歸鶴從山水之間穿行而來,工筆清雅。

這架屏風一放,再加上珠簾垂墜,便連太後娘娘的側影都難以窺見,只能在日光漫爛之間,望見她鬢發金釵投到屏上的虛影,朦朧如夢中伸展出的桂枝。

瑞雪叫下了各處的女使,珠簾搖動,她親自將珠串撫正,見到屏上的虛影似乎湧動了一番,娘娘今日與陛下長談時拿著的那本古籍——啪嗒一聲,從桌角被碰到了地上。

她將視線別往遠方,恰見杜月婉要進來稟事,連忙攔住了她,只在簾外輕聲道:“有什麽事,過一會兒再說。”

杜月婉面無表情的精致面具上展露出一絲裂紋,她壓下聲音,很低地問:“又……?”

“什麽叫又?”李瑞雪皺眉。

“他是有福氣的人。”杜月婉道,“只是這也太擡舉了些,就是視金銀如糞土的出家人、就算是個和尚,到了這個份兒上,也不免被關照得傲氣點,我是唯恐他恃寵生事,在外頭惹了麻煩。”

李瑞雪道:“難不成你還要尋幾位美郎君來分他的寵?這成什麽了,光是這一個已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才稍微容得下,再荒唐些,或是讓那些生嫩的‘青年才俊’知曉,你是讓他們自薦枕席、以求入幕之賓呢?還是讓他們恨不能殺之泄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