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沈昱很快就見到了湯子寧的表兄馮順平。

作為一個長袖善舞的生意人, 馮順平在沈昱面前難得有一些緊張。他透露出了更多的細節。搭船的秀才名叫沈日耀,來自沈家莊。他的父親叫沈土根。

從血緣關系來說,沈土根確實是沈昱的大伯, 沈日耀是他的堂兄。

當年沈丞相回老家時,沈土根一心想把自己的小兒子沈日耀過繼給他, 為此不惜花錢買通了宗老。沈土根夫妻對沈日耀盲目自信,總覺得沈丞相只要看到了沈日耀, 就一定會非沈日耀不可, 到時候說不定還要反過來求他家同意。

在鄉下村子裏, 偶爾會看到一些身著破爛僧袍或道袍的……乞丐。沒錯,他們的本質其實就是乞丐, 根本不是正經的和尚或道士。他們走進農家院子, 也不點明是乞討來的, 而是察言觀色地說上幾句吉祥話, 假裝自己是個有道行的, 以此要來一碗殘羹剩飯, 他們也不嫌棄;能要得三五銅板, 那自然更好。

沈土根當年就遇到過這樣的一個乞丐。

那時, 沈日耀剛出生,代表家裏有新生男丁的桃條弓箭還在墻上掛著, 乞丐一進院子,當然是賀主家添丁大喜了, 又贊這個孩子來日金榜題名、為官作宰。反正說吉祥話又沒成本,只浪費一點口水而已, 自然什麽好話都用上了。

沈土根夫妻卻把這話當真了。

沈家有余錢。待沈日耀四五歲時, 他們就把他送去了學堂。其實沈日耀上頭還有哥哥姐姐, 沒有一個如他這樣享福的。在學堂裏, 沈日耀撞上了一個對學生負責的好老師,對學生約束得嚴,在他手裏待兩年,資質再差也能學到一點東西。沈土根夫妻卻因此覺得,他們小兒子果然天資聰穎,日後前途無量!

我兒才七歲!已經能把老師教的東西背得滾瓜爛熟了!

得知沈丞相要過繼,沈土根夫妻在族裏看來看去,只覺得沒有一個孩子能比得上他們小兒子。當時,其他族人中有不少也這麽認為,畢竟能送孩子去學堂的人家到底是少,沈日耀上了三年私塾,看著確實和村裏的淘小子不一樣。

萬萬沒想要,沈丞相一眼看中了沈昱。

怎麽會是沈昱呢?這孩子瘦巴巴的瞧著不好養活,又克親,絕對不是什麽有福氣的,怎麽會是他呢?沈土根不敢怪丞相有眼無珠——但他心裏一直都是這麽認為的——只覺得是沈昱花言巧語迷惑了丞相,搶走了他小兒子的機會。

在馮家船上,當沈土根夫妻提到沈昱時,一口一個“命硬的賤種”。

他們覺得一個命硬的賤種都能哄了老丞相這麽多年,那他們的兒子年紀輕輕已經是秀才了——他們不知道沈昱不僅早就是秀才了,還是小三元——肯定會被丞相看重!正好沈日耀小二十了,該結親了,丞相肯定要幫他結門貴親。

在他們看來,沈日耀就是宮裏的公主都配得上!

馮順平講述這些時,不止一次拿出帕子,試圖擦幹凈額頭的冷汗。沈昱就平靜了很多,幾乎沒什麽表情變化,仿佛那些汙言穢語根本不是沖著他來的。

沈日耀在父母面前裝出一副勤學苦讀的樣子,時不時就拿出書本搖頭晃腦地讀。然而那個被馮順平派過去偷聽的小廝,是馮順平的心腹,早年也是跟著馮順平念過幾年書的。在小廝聽來,沈日耀的一些斷句斷得……反正很奇怪。

都已經是秀才了,總不至於在讀《周易》時,連斷句都不會吧?

馮順平再次擦了下額頭,替自己辯駁說:“我、我原也沒想派人過去偷聽(你信我啊,我平日裏真的很君子的),只是那一家話裏話外總提及丞相,唯恐他們對丞相不利(到時也給我們馮家招禍)……我這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沈昱點頭表示理解,寬慰了馮順平幾句。

馮順平接著往下說。他想辦法弄到了沈日耀寫的稿子,上面有他新做的五言絕句一首。那詩只是在平仄上沒有錯漏而已,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可取之處。

就這?秀才做的詩就這樣?

當然,也可以說沈日耀天生不擅長做詩,擅長別的。

但《孟子》中有一句: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沈日耀考上秀才的那年,時文題就選自《孟子》,他能把“邪慝”兩個字讀錯實在不該啊。

馮順平不敢說沈日耀經歷了科場舞弊,誰也不敢說這個話。

他只能說,根據他的觀察,沈日耀的表現處處配不上他的秀才身份。

馮順平其實可以把這些瞞下來,但也許這就是老天爺給馮家的機會呢?有道是富貴險中求,想要真正抱穩大腿,就得有所取舍。馮順平道:“他們下船後,我一直派人跟著,一家人住進了內城的朋來客棧,可見是不差錢的……”

“走,去朋來客棧看看。”沈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