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問道(七)

想清這個事實, 謝涼忍不住用舌尖頂了頂上顎,方才還含著笑的眼裏露出幾分陰郁。

謝臣平靜地看了他一眼,面色古井無波, 仿佛一點也不在意他的變化,轉身便要走。

但謝涼若是這樣輕易便能打發的人, 這絲血脈牽扯也不至於這許多年還如影隨形,難以掙脫。

他瞧著謝臣毫無波瀾的面色, 舔了舔唇角, 眼眸微微一彎, 說話的語氣又恢復了一貫的不徐不緩,“兄長倒是知道——”

謝涼頓了頓, 濃密的眼睫微微垂下, 遮住了眼底的那一絲厭惡, “可那又怎麽樣?”

他說著, 手中悠悠地搖起折扇, 全然一副勝券在握, 從容不迫的姿態。

“我們來日方長。”

謝臣深深地看著他。

他依舊沒什麽表情, 也沒有動, 只是那寡淡而沉冷的目光一寸寸巡視著謝涼,仿佛透過重重假面, 望到了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謝涼唇邊的笑意微微一滯。

他眼眸微垂一下,正要開口, 謝臣卻收回了目光,“山腰有屋舍空著, 你自行安置。”

他沉沉說罷, 身形一動, 運起了與齊然相同的步法。

男子的背影轉瞬即逝。

謝涼望著那不遠處的院落, 搖了搖手中扇,輕笑了聲,“真有意思。”

他的嗓音溫潤輕緩,如同情人間的切切耳語,只是那雙微彎的眼眸中,半點笑意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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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吾峰原本獨屬於謝臣,他未收徒,又設下禁制,除卻執事堂安排的雜役弟子偶爾能進入,沒有旁人來往。

山腰處的屋舍是執事堂深知謝臣不喜被人打擾,為雜役弟子建造的。

修真之人不在意俗物,劍宗弟子尤其磨練心性體魄,故房屋也是簡單造就。

但謝涼住不慣這樣簡陋的屋舍。

他一向奢侈慣了,天機樓萬年傳承積攢家業無數,足以讓他揮霍,何況他本就是為了兩人而來,又怎麽可能遠離山頂。

於是他十分自覺地,在齊然的隔壁住了下來。

謝臣發覺時忍不住皺了下眉,說話時頓了一下。

齊然也察覺到了。

只是他神色不變,淡淡地端起身前的茶盞,啜飲一口。

謝臣又看向他,語氣帶著點復雜,繼續先前的解釋,“我們之間有一些淵源。”

齊然垂眸看著杯中的茶水,又聽謝臣道,“你大抵不知道南河謝家。”

“那是一個古老的咒術家族,祖上被人下過惡咒,雙生子降世必遭滅族災禍,而謝家與那代天機樓樓主曾有過俗世的交集,他難得破例算了一卦,說大兇在幼。”

“因而雙生子方出,晚了一息降世的幼弟便被族人掐死。”

山間微風穿堂而過。

謝臣的面色依舊是冷的,“陰差陽錯,他一息尚存,後來入了天機樓。”

齊然默然片刻。

他料到了兩人間的關系,卻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來由。

他放下手中的茶盞,嘆道:“那謝家呢?”

謝臣正要開口,卻聽門外響起一道聲音,“自然是滅族了。”

他推開院門,步伐輕快,“別這樣看著我,不是我做的。”

他對上齊然的目光,聳了聳肩,在另一邊落座,“難道在澤元道君眼裏,我就是這樣一個惡人嗎?”

齊然不答。

謝涼笑笑,也沒在意他的態度,自顧自地說:“謝家人不知好歹膽大包天,私下用咒術捕捉妖族驅使,犯到了太歲頭上。”

“我好心給他們指出一條明路,但是很可惜,沒有人相信我這個生來預示災難的人。”

他笑得眉眼彎彎,說著可惜的話,臉上卻沒有分毫可惜的意味。

“至於我兄長,四歲那年被玄天老頭帶走,早早地斬斷了塵緣,等閉關出來知曉時,謝家人的骨灰都不知飄去哪了。”

他三言兩語略過許多,腦中卻不知怎麽回想起那些場景,臉上的笑容愈發明顯。

齊然打斷他的回憶,“別笑了。”

謝涼怔了下,唇角的弧度僵硬一瞬復又揚起,“道君是不是也覺得我可憐?”

齊然直視他雙眼,“沒有。”

他容色冷清,“你是天機樓樓主,世間少有的化神大能,誰能說你可憐?”

謝涼沉默幾許,“你說得對。”

南河謝家自食惡果,早已凐滅。

而他幾乎與這方天地同壽。

謝涼伸手要去端桌上的茶盞,卻被齊然按住了手腕。

他瞧了青年一眼,“這杯我喝過。”

謝涼輕輕一笑,溫溫和和地說,“正是這樣,我才要的。”

謝臣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謝涼視若無睹,只是朝著齊然溫柔地笑。

剝去那層陰陽怪氣的惱人面孔,他笑起來好看極了,只露出小半張臉便能讓人忽略臉上的面具,心神為之搖曳起來。

然而齊然卻是堅決得很,“不行。”

謝涼試圖用溫情感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