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無辜美人

焚書一事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一時間,俞寒洲的名諱再次響徹京城,權臣的名頭更是徹底坐實了。

然而,盡管如今朝中各派對此褒貶不一,卻無一人明著站出來質疑。

說來,此事多少有些微妙。

一是朝中向來唯俞寒洲馬首是瞻的保皇黨們,皆以為俞寒洲昧下了那本記載他們貪汙罪證的本子。

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俞寒洲手裏很可能捏著他們的命。

如此形勢,平時裏本就擁護俞寒洲者,而今更是個個忙著同俞寒洲套近乎送禮送美人,端的是又喜又憂。

喜的是把柄沒落在那幫該死的改革派手裏,憂的是,本子在俞寒洲那……

雖說俞寒洲是默認的百官之首,但人家與皇帝關系親厚,保不準哪一日便「改邪歸正」,實在不好控制,只能盡量懷柔拉攏、徐徐圖之。

二是素來瞧不上帝王近臣的清官之流,也即較為激進的改革派。

原本焚書一事鬧將出來,他們便義憤填膺地準備聯名死諫。

誰知道,這皇宮都還沒進呢,就收到消息——俞相說服了姚無淪,把抓的人放了……甚至,有人在城外見到了那幫被捕的學子,皆帶著一家老小,神色堅定地走了……

改革派們一時間紛紛沉默,商量半天,也沒個由頭去進諫,眾所周知老皇帝根本不見禦史之流,如此,眾人一合計,還是歇了出頭的心思。

三則是長期保持中立的絕大多數年邁官員,他們半生沉浮,見過了老國師為國捐軀卻連追封都沒有,見多了老皇帝幹的荒唐事,比如搶太子寵妾、殺盡天下佛門僧人之類的。

如今他們一顆愛民心堪比金剛鉆,別管俞寒洲幹了什麽,只要保住百姓,怎麽都行,無論如何,總不會比陛下親自執政時更糟了。

更何況,如今的北朝,還是當朝宰相一力保下來的,這般固國安邦的能臣,絕不是只會縮在後頭紙上談兵的改革派能置喙的。

故而,滿朝文武,還真沒人反對俞寒洲。

市井之中雖有傳言,然到底沒出人命,百姓們茶余飯後聽一聽,便又各自忙活生計去了。

於百姓眼中,他們只知道當朝兵馬大元帥平定了叛亂,他們敬重稱頌俞寒洲,是稱頌保家衛國的英雄。

至於俞寒洲貪汙受賄、玩弄權術之類的流言……與尋常百姓柴米油鹽的日子還是太過遙遠了,無從考證。

凡此種種,坊間對俞寒洲便多是溢美之詞,一場原本注定血流成河的硝煙就此消弭於無形。

又過了兩日,馥橙這邊方從春喜口中聽到這件事的後續。

彼時他正身處畫舫廊沿下,整個人懶洋洋地窩在貴妃榻裏,身上裹了綿軟的蠶絲被,曬太陽曬得昏昏欲睡。

今日難得天晴無風,日頭也不大,太醫特意交代春喜帶他出來看魚,開闊心境,免得郁結於心。

江上風光甚好,遠望江水泱泱,無邊無際,時不時還有江豚從水中忽地躍出來,在日光裏劃過一道閃閃發光的弧線,旋即又隱入了水中。

馥橙有些畏水,尤其是波光粼粼的江面,剛剛出來時還不覺得有什麽,這會兒看久了,難免有些發怵。

上一世有小鬼惡作劇,將他化身的小被子扔進了水潭。

小被子吸了水便格外沉重,而且這世上也實在沒人會特意下水救一條被子,馥橙都嚇得做好凍死在水底的準備了,誰知一直護著他的那個孩子竟是追了過來,又義無反顧跳進了水潭,潛到最底下,將他抱了出去。

要知道當時可是入秋了,潭水冷得很。

馥橙至今想起來都覺得周身冰冷刺骨,一時禁不住又將身上的蠶絲被裹緊了一些。

恍惚間又想起那孩子凍得渾身發紫卻堅持先幫他擰幹水的認真模樣,俊秀的小臉上一片嚴肅,繃得緊緊的,動作同樣一板一眼,唯一柔軟的地方,便是那雙將他抱起來的手。

要是小孩如今還活著,約莫也是個青年了。

春喜見他面色如雪,怏怏不樂,一時停下了話頭,端著湯跪到榻邊,擔憂道:

“世子可要喝些熱湯?是不是日頭太大了,曬得您不舒服?”

這幾日春喜照顧他時愈發小心翼翼,簡直像對待易碎的寶物,眼中也常常露出痛楚之意。

馥橙不欲她太憂慮,聞言搖了下頭,慢吞吞道:“沒什麽,這樣就挺好。”

有那塊血玉在手,哪怕他病入膏肓不久於世,依舊身無病痛,安枕無憂。

只除了,過於荏弱的身形和病怏怏的氣色,使得旁人一看便知他病骨支離,已是強弩之末。

不過,如今這般已經很好了。

馥橙語畢,伸手捏著勺子喝了幾口熱乎乎的湯,待到緊繃的心神慢慢放松下來,才再次看向無垠的江面。

他欣賞了好一會兒,輕聲道:“江水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