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靜安曾經有一段時間沉迷於拉片,研究電影中的視聽語言,其中一種拍攝手法叫The Low Angle,基本作用有三,一是讓主角顯得更有力量感,二是讓主角顯得很脆弱,而沈西淮是第三種,靜安覺得此刻的他像《指環王》裏的弗拉多,既高大偉岸,又渺小脆弱。

這種感受很微妙,大概是因為她在Touching上看過太多有關沈西淮的負面評論。

譬如觸動斥巨資購買海量書籍的獨家版權,開發線上閱讀APP,打出的招牌是“為知識付費”,有不願付費的網友稱:“為知識付費實際上只是為沈西淮付費,不過是資本家換個方式卷錢罷了。”

觸動成立唱片公司,啟動扶持計劃,致力簽約冷門小眾的實力樂隊,又有網友嘲諷:“說滾石低配版都擡舉了,何況滾石幹的傻逼事還少麽?拜托沈大公子提高品味,別因為高中模仿過Oasis就以為自己真是吃這碗飯的,滾回去做你的新聞吧。”

“人傻錢多,幹點實事能不能行?”

“別出來砸你爹的招牌了。”

“紮克伯格模仿怪。”

靜安偶爾會想,沈西淮看到這些評論會是什麽反應,聯系他新聞裏雲淡風輕的樣子,或許是不太在意的。反倒是靜安自己看了會不太舒服,這種時候她會將手邊的雜志翻到作了折疊標記的那頁,在大篇幅的行業內容采訪之後,記者向沈西淮提了幾個與工作無關的問題。

“假如有機會選擇另一種職業,你想要做什麽?”

靜安對答案早已爛熟於心,沈西淮回的是:“建築工,幫人修屋頂除雜草。”

靜安讀到雜志時的第一反應是小糖人Rodrigue,一個在美國無人問津的歌手,本職是替人賣苦力的建築工,在南非卻遠比貓王更受歡迎。靜安直覺沈西淮也看過小糖人的紀錄片,但眼下並不是求證的好時機。

剛才在飯桌上沈西淮始終沒有和她正面對話,靜安不確定是因為身處工作場合,還是出於他本人的真實意願。此刻他忽然單獨叫住她,靜安又莫名忐忑起來。

她將車門關上,移步過去,視線先落在他熨帖的襯衫衣領上,擡頭時聞到淡淡的酒味。她不得不承認,她對沈西淮的印象其實還有一點,長得好。這多少有點致命。

“好久不見。”她實在想不出其他問候語。

“是挺久了,沒聽說你回國。”

他聲音裏帶著淮清男人特有的懶散和混不吝,氣息裏也透出一點薄醉,靜安頭皮隱隱發麻。

“回來沒多久。”

她不喜歡沒話找話,此刻卻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出些話題,只是還沒找出來,沈西淮先開了口。

“既然碰見了,東西還我吧。”

靜安一愣,隨即意會過來。以兩人當初的關系,他確實不太可能單純地找她寒暄。而他所說的“東西”,是他當時自己不要了的。

“我沒帶在身上,放家裏了。”

靜安莫名有些困窘,她察覺到沈西淮的視線,試圖去分辨其中的意味,卻只見他表情平淡,眼神裏也沒有明顯的情緒,這讓她的注視顯得尷尬,她索性直接說:“方便的話,你現在跟我去拿,我順道送你。”

他喝了酒,顯然沒法開車。

沈西淮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拿了手機撥出電話,動作間帶出的酒味比剛才更加濃烈,靜安在隱約眩暈中意識到電話那頭大概是司機,他聲音很低,留給靜安一張白皙的側臉,簡短兩句話後又看向她:“你住哪兒?”

靜安立即反應過來,報出她的住址,聽他轉達給司機後才後知後覺,他剛才的話像是出自街頭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毒販子,還是很帥的毒販子。

見他掛了電話,靜安轉身走在前,“上車吧。”

靜安開的福特嘉年華,2012代的白色款,是家裏經濟狀況好轉後給她買的代步車。那時她在R大讀本科,用車的機會不多,多半在家和學校之間往返,偶爾開去Q大找同學。放家裏吃了幾年灰,回國後接著用,油門仍舊激進,很適合在車流裏見縫插針,缺點是比較小,靜安凈身高168,坐進來綽綽有余,沈西淮也尚能坐下,就是那雙大長腿無法安放。

靜安開了音樂,一時沒有吱聲。沈西淮面對記者巧舌如簧,跟朋友也談笑風生,現在卻似乎沒有要說話的意思,靜安思緒如麻,過了會兒說:“前段時間在77大廈碰到程煙,她也回國了。”

那日靜安在公司樓下被人撞了下,擡頭發現竟是老熟人。高中時程煙是信息競賽生,本科在斯坦福,研究生去了伯克利。她是那種每晚出去夜生活,成績仍然完爆其他人的party animal,每次沈西淮喊吃飯,她基本都在。

她熱衷組局,回來沒幾天就在群裏吆喝,下班時還一並把靜安拉走。得知新公司給了她大七位數薪資和七位數股票,同學紛紛調侃她:有膽就把沈西淮叫上,只因這新公司是觸動的競爭對手,聚點。程煙性格大剌剌,“有什麽不敢的?”說著拿起手機就圈出沈西淮,還附帶一張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