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年春風慢,雲台觀中一場雪,紅墻芭蕉覆白如素。望萬裏,山川枕清風宿薄霧,巒巒疊疊初顯鋒,似剛睡醒的老人,遲暮著,緩慢恢復生機。

希文和梓月都怕冷,哪裏暖和呆在哪裏,出行都恨不得裹床被子,葉青堯和他們不一樣。

她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窗戶前看雪,一瞧幾個小時,有時候還會忘記吃飯。

雪不像雨那麽趕,緩慢綿長,在空中飄和蕩,千回百轉,像極一個慢性子的姑娘。它來這裏不單是為成就冬景,而要肆無忌憚地品味人間。

葉青堯欣賞的,是這一點。

她煮著茶,焚香,似與老朋友相聚,賞得認真。

雪自然溫柔輕輕,她卻清靈嫻雅更勝一籌,無聲無息添驚鴻絕色,於是雪色與她,便都舉世無雙。

玉奎道長站在蜿蜒迂回的廊下,看著這個他最小的徒弟。

時間過去得很快,已經十八年了,葉青堯成長得比他想象的更要驚才絕艷。

這可能要得益於她過早吃過的一些苦,也過早明白的事。

譬如不論冬寒夏暑,也必須要完成的早晚誦經。

譬如同齡人在玩耍時,她卻要學沉心靜氣學習許多復雜的東西。

寫字,煮茶,焚香這些功夫,都是來自於從小的熏陶和學習。

還譬如,在她記事之初,很早的時候,玉奎便將她的身世告知了她。

玉奎承認,在這方面他很殘忍。

他沒有選擇隱瞞,沒有選擇讓她毫無負擔的長大。

他想,既然她終有一天要面對那些事和那些人,不如早些知道,從小提煉心神,穩固心態,便於面對將來的風和霜,利與刃。

畢竟,他不能護她一輩子。

這些年,玉奎看著越來越好的小徒弟,反而產生自我懷疑,到底當年告訴她那些真相是對還是錯?

的確,她如今聰慧優秀程度遠超同齡人,對畫的理解和造詣甚至在許多當代名家之上,而對“道”和“道心”的參悟,更是極深極致,已經不下五次,他這個做師傅的在與她辯道時慘敗。

多年前她母親的才情名震江南。而今,玉奎卻覺得,哪怕葉珺婭活在世上,也比不上她的女兒,眼前十八歲的葉青堯。

之所以產生懷疑,還是因為幾年前那件事。

那會兒葉青堯十三歲,因為太過思親念故,瞞著道觀所有人找回葉家,卻被所謂的親人拒之門外,放狗咬傷,言語折辱。

從那時候起,偶爾還會向往道觀外生活的葉青堯收斂起所有期許。

她開始更為專注的學習,比從前更要沉得住氣,也更刻苦。

這些年,她眼裏的稚氣與青澀褪去,明明才十八歲,卻冷靜平淡得像八十歲。

玉奎偶爾同她開個不著調的玩笑,被她輕瞥一眼,都有些尷尬發怵。

原來,這才是真正長大的小青堯啊。

脫胎換骨,從神到髓,可玉奎並沒有想象中的欣慰。

因為他,再也沒見過小徒弟笑了。

他出會兒神的時間,葉青堯已經重新開始制香。

她心靜,俗世不理,耳不聽雜亂聲音,所以焚出來的香受人喜歡。

玉奎的幾個老友總和他打聽,盼望著能用到葉青堯的香。

窗前雪靜落,白色覆藤蘿,她緋色道袍如火,並不顯熱烈張揚,反而隨風隨雪,溫婉冷清,是另一種極致的媚。

少女垂眸,不慌不忙,在“隔火熏香”,這是制香方法,不點香,而是用香炭為引,隔片炙烤。

玉奎走到她窗外,聞飄散出來的香味,和這天氣不同,香潤暖,細品溫柔,再品旖旎,三品成癮。

葉青堯似笑非笑,玉奎才後知後覺自己聞著香出了很久的神。

他不算意外:“你這做迷魂香的本事又見長啊。”

這香當然不是迷魂香,是玉奎給瞎起的稱呼。

在雲台觀裏,他是個老不正經,大家都習慣。

玉奎前兒個才雲遊四方回來,今天過來找葉青堯,是有事說。

只因剛才那場雪,她與景成畫,才勾起他一點哀愁。

難得,難得的。

“好徒兒。”玉奎已經快五十,頑童心態,這大概是他不顯老還反而有種詭異少年感的原因。

葉青堯印象裏他就沒正經過,衣服永遠不好好穿,道袍松松垮垮兜在身上,頭發天然的卷,笑起來眼角有皺紋,卻是個有些好看的中年人。

葉青堯“嗯”一聲。

“師傅今天交給你一個任務,你務必要給我完成!”

“什麽?”

“胥明宴你知道嗎?”

不出玉奎所料,葉青堯搖頭。

“他是淮江城裏有名的書香門第,胥家二公子。你沒聽過他的事,我講給你聽。”

“他可是個天才!從小醫佛道三修,皆有自己的見解和造詣。近段時間他在考慮入佛門還是道門,香立寺那個和尚隔三差五就去見他,和他講經論禪。咱們雲台觀在淮江城也是有名氣的,怎麽能輸給香積寺呢!所以為師現在正式派你去遊說胥明宴,讓他入我道門,你也好再多個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