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書房大門敞開著, 西北風卷著殘雪撲進來,吹得滿屋字畫嘩嘩作響。

宋伋坐在一大盆炭火前,膝蓋搭著一條厚毯子, 手裏握著一卷書,眼睛望向徐徐來的謝景明。

“有旨意?”他問。

謝景明略一點頭, 拿出一本奏章,“這是禦史台文彥博參你弄權誤國貪贓枉法的奏章,官家批了, 叫我拿給你瞧瞧。”

只是瞧瞧,不是讓他上自辯折子, 官家的態度十分明了。

一直懸著的刀終於落下時,宋伋反而平靜了。

他撐著椅子扶手艱難地站起來, 接過奏章,上面的朱筆禦批:“宋伋深受皇恩,身居高位,然上不能體聖憂,下無法解民困,貪婪無度,政以賄成, 刑放於寵。更擅權妄為, 一味立黨傾軋,其何堪翰林清望之名?實乃蠹政害民之輩,奸佞誤國之流!著大理寺卿、刑部尚書、禦史中丞審理此案!”

滿篇朱砂筆跡酣暢淋漓, 隱隱帶著肅殺冷意, 但看這字, 令人心悸的壓迫感已是撲面而來。

宋伋伴駕多年, 經手奏章無數, 一眼看出這不是官家的筆跡,心猛地一沉,“這是……王爺寫的?”

謝景明微微頷首,“官家口述,我執筆。”

宋伋身子踉蹌了下,臉色變得又灰又暗,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如此,我要提前恭喜王爺了,朱批奏章,代行皇權,可謂大周朝未曾有之事。”

謝景明並不理會他的暗諷,“北遼王子如何能有顧娘子的畫像,恐怕是你暗中搞鬼吧?老相國,你不該對她伸手。”

宋伋搖搖頭,暗嘆一聲,“王爺,我這一倒,少了朝臣們的支持,太子就無力與你對抗,朝堂上你一支獨大——你覺得這是好事嗎?”

朝堂各方勢力均衡,彼此牽制,對上位者而言,是最理想的狀態。

一旦這種平衡被打破,官家必會感受到威脅,應會打壓攝政王扶植太子,亦或再培養另一股勢力。

謝景明忍不住挑了下眉頭,這老東西,都死到臨頭了,還在這兒給人埋刺呢!

“相國不如活久點,看看你擔憂的情況會不會出現。”謝景明笑笑,轉而問道,“那副畫是何人所作?”

宋伋呼哧呼哧喘了幾口,“一個普通的畫匠而已,沒的汙了王爺的耳朵,不說也罷。”

謝景明沒有逼問,慢悠悠收好奏章,吩咐隨從,“請老相國上轎,把所有家眷趕到門前的空地上,男女分開,不準夾帶私物。”

一眾抄家的官兵早已等得不耐煩了,聞言立即湧進各房各院,踹門開櫃到處翻騰,但聽男人驚呼女人尖叫,伴著小孩子驚懼不已的哭聲,整個相府已是亂了套。

宋伋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大宦官李勇忙著清點宋家資產,根本不在意宋家人的死活,而謝景明背著手立在大門口,對一切哀求聲充耳不聞。

“謝景明,你站住!”宋孝純不顧官兵的拳打腳踢,聲嘶力竭喊道,“倩奴埋在哪兒了?”

謝景明冷冷看著他,一言不發。

宋孝純嗚嗚咽咽的,不知是在哭自己,還是在哭杜倩奴。

“知道又有什麽用?”謝景明望著那尊漢白玉大石獅子,“只怕她最不想見的就是你。”

“若不是你用計暗算我,我和她也不會陰陽相隔!”

謝景明淡淡瞥他一眼,“趕你出相府的人不是我,耐不住貧窮的人不是我,躲在人群後頭,眼睜睜看著她被你家奴仆拳打腳踢,卻只言不發的人也不是我。”

宋孝純嘴唇開始哆嗦,“若沒有王夢成那一千金,古董鋪就不會暴露,父親就不會被官家問罪,我還有機會把她弄進府裏。”

謝景明失笑,“若沒有那一千金,你拿什麽還債?你爹可是不願給你添這個窟窿。”

李勇在旁冷聲冷氣地說:“怎麽還?必然是賣了那個名妓還債!”

“胡說!你個宦……你如何懂男女之情?”

李勇譏笑道:“你既然想到用賣她還債這個借口搪塞你爹,難道真沒動過這個心思?”

“沒有,我沒有。”宋孝純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臉色愈發蒼白,似乎某個深藏心底的,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念頭,突然暴露在陽光下。

李勇深恨這群人沒把官家放在眼裏,愈發不依不饒起來。

“稀奇!搜刮民脂民膏的臟錢,走私鹽鐵的黑錢,你花起來竟如此理直氣壯?你宋家弄權貪墨,你不僅不知悔改,反倒怨恨查案的差人。由此可見宋家家風真是汙齪不堪,爛到根兒了。宋公子今天這話,我必要原封不動稟告官家。”

完了,他又給老父親惹麻煩了!宋孝純腦子轟的一響,雙膝一軟,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地上可真涼啊,刺得膝蓋有如針紮,那天倩奴躺在雪地裏,又是什麽感覺呢?

一雙黑色皂靴停在他面前,頭頂傳來謝景明毫無起伏的聲音,“義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