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你知道我是誰嗎?

生老病死不可避,可能壽命有長短之分,但無論壽命有多長,只要還行走在三界之間,就總有大限將至的那一天。

魂歸地底是一場輪回的終結,也是另一場輪回的開始,但世間最悲之事,莫過於此生抱有太多遺憾和懊悔,讓人不甘就此閉目,卻又不知該怎麽接著往下活。

老陸便是如此。

曾經只是山村少年郎,進山采樵誤打誤撞入了仙門,沒有師長沒有引路人,靠著骨子裏的獸性,以弱肉強食之道,爬到常人難以企及的位置。

慶幸的是,老陸良知未泯,最終浪子回頭,沒有墜入忘卻人性的魔道。

但可惜的是,正因為他良知未泯,幡然悔悟後,發現曾經做了太多不配為人子、為人夫的事情,沒法釋懷。

時光無法逆轉,留給他的只有悔恨,硬不起心腸又沒法心無雜念,正邪兩道都走不通了,只能在余生的歲月裏,一遍又一遍地責罵自己。

但這樣的責罵也沒什麽意義,因為該聽到的人,都已經聽不到了。

橫風裹挾著黃沙,吹的老舊袍子獵獵作響。

渾身暮氣的老陸,如同少年時那般,抱著長劍,靠在馬車上,注視著天上的流雲,腦子裏在回憶曾經的年少輕狂,但那腰杆,卻怎麽也直不起來了。

一墻之隔的車廂裏,左雲亭把避暑符貼在腦門上,身上裹著條毯子,凍得瑟瑟發抖,依舊不肯出來曬曬太陽;發覺老陸許久未曾有動靜,他開口問道:

“老陸,發什麽呆?”

老陸回過了神,昏黃老眼中顯出一抹笑意,開口道:

“當年,我和我老伴兒,便是在這裏遇上的。要是後面不遇上大機緣,就那麽平平淡淡闖蕩,如今說不定就是帶著孫子孫女出來閑逛,哪會帶你這憨貨。”

“嘿?!”左雲亭回過頭,看著車廂上的倒影:“你知足吧你,要是沒我,以後誰給你送終?身在福中不知福……”

碎碎念兩句,左雲亭又來了興趣,畢竟老陸以前可從沒說過老伴的事情。他開口問道:

“你和陸嬸兒怎麽遇上的?是不是你這老不要臉的看人長得漂亮,見面就死纏爛打?”

老陸呵呵笑了下,然後又是一嘆:

“當年不曾注意這些,也記不大清,反正就那麽遇上了,交談兩句也不知怎麽想的,就一起結伴遊走,一走就是好幾年。”

“然後呢?陸嬸兒去哪兒了?”

“唉……”

“是不是你資質愚笨,人家已經成仙了,你跟不上,不要你了,你心結難解,才變成這模樣?”

老陸倒希望是如此,曾今的不堪過去,實在不想提及,便含糊道:

“也不是。我當時確實愚笨,辜負了人家姑娘,然後就變成了現在這樣,自作孽。”

左雲亭對這事兒還挺上心,開口道:

“知道辜負,沒過去道歉?女兒家都心軟,你犯再大錯,只要誠心悔悟,老老實實賠不是,人家肯定原諒你,在這裏傷春悲秋有什麽用?”

老陸搖了搖頭,對此並未回應。一來是道歉沒人聽,二來是他虧欠的可不止發妻,還有連墳頭都找不到的父母,這筆債不是一句道歉能還完的。

左雲亭在車廂裏閑得無聊,有了話題,就化身為知心大兒子,不停開導為情所困的老父親。

老陸安靜聽著,心念又飄回了年輕時的過往;就在他神遊萬裏之時,余光忽然發現,極遠處的一個沙丘上,有東西在注視著他。

那是一個女子,距離不遠不近,看不清面容和身形,但能感覺出在笑,在向他招手。

老陸渾濁的雙眼瞬間清明,轉眼望去,那個沙丘上又沒了任何東西,好像方才所見只是幻覺。

“……”

老陸再老,也是幽篁巔峰,距離玉階僅半步之遙,怎麽可能出現幻覺。

看到有,就真的有。

老陸摸索了下手中的古樸長劍,開口道:

“你們在此處不要走動,我去尿泡尿。”

“哦……嗯?老陸,你上次尿尿還在棲凰谷,這憋的夠久的,得多大一泡?”

老陸沒有回應,身形一閃間,便來到了方才所見的沙丘。

沙丘距離火鐮谷已經不遠,烈日幾乎曬紅了沙地,遠處的景色在升騰的熱氣下扭曲,能聽到的只有滾燙的風聲。

老陸環視一周後,沿著沙地上的些許痕跡,走向火鐮谷,腳步似慢實快,頃刻間已經行出數裏,直至在火鐮谷的懸崖邊緣,才瞧見了一道人影。

人影不再是女子,而是一個同樣頭戴鬥笠的劍客,在崖畔盤坐,左手邊放著一壺酒、兩個酒碗,背對著他。

劍客出劍,一般用右手,坐著往左邊戳不順手,往右邊掃卻很順暢,所以把酒壺放在左手邊,邀請人就座,算是中洲劍客間一種不明說的禮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