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6章 米市河畔的夜晚

這一路上,譚淑珍和劉立杆都沒有說話,譚淑珍專心致志地開車,劉立杆專心致志地看著車外,但兩個人,其實都很留意對方的舉動,一個人突然變換一個姿勢的時候,另一個人會不由自主地被驚到,顫栗一下,這還是因為過度關注對方。

直等到汽車行駛至新塘路和艮山路交界處,老汽車東站的時候,連環形過街天橋上也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影,以往,這天橋上可是站滿很多行跡可疑的女孩,談好了價錢,就去邊上的華辰大酒店或者星羅棋布的小旅館。

還有就是算命占蔔的,舉著“住宿”牌子的婦女,和背著大包小包,剛剛從長途客車上下來的旅客,他們的目光還是遊離和茫然的。

等紅燈的時候,路邊總是有乞丐來敲你的車窗,劉立杆以前每次來去張晨下沙的廠裏,都會經過這裏,每次都會把車窗搖下,給他或她兩個硬幣。

有一個老頭,和劉立杆都認識了,有時候白天,劉立杆經過這裏的時候,老頭坐在路沿上摸著自己的肚子,睡意昏沉,劉立杆會拿出兩枚硬幣,搖下車窗,硬幣在車門上篤兩下,老頭擡起頭看到他,馬上跑了過來,接過兩枚硬幣就轉身回去。

兩個人沒有語言或目光的交流,好像是一個就該給,一個就該得,劉立杆在心裏想著,什麽時候你要是說聲謝謝,我就給你一百,但一直到劉立杆自己失蹤,這一百也沒有送出去。

劉立杆車上的硬幣盒裏,放滿了硬幣,都是為了打發這些來敲車窗的乞丐,或者賣白蘭花的老婦人。

現在,這所有一切的人都消失了。

劉立杆沒話找話地說了一聲:

“東站都搬走了,這裏變得這麽冷清。”

譚淑珍“嗯”了一聲。

兩個人接著又沉默了,汽車行駛過半畝田大廈,行駛過杭城中心,然後左轉,他們都一直沉默著,不是沒有話說,而是有太多的話要說,不知說什麽好,話太密集了,堵塞在那裏,話已經找不到出口。

而且,要回米市河畔,譚淑珍還開錯了路,她過了艮秋立交橋就該左轉,或者幹脆從新塘路或者艮秋立交橋上就左轉,但她沒有,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到杭城中心前面轉轉,還是要去另外的什麽地方。

劉立杆也沒有問。

隔了這許多年,兩個人對彼此是陌生的,連氣味都是生分的,雖然譚淑珍身上的氣息,還是原來的氣息,車裏那淡淡的香水味,一直還是原來的氣味,但劉立杆,需要把它們一點點地從記憶中打撈出來。

相比而言,譚淑珍的生活劉立杆可以想象,也從張向北的敘說裏知道了一二,等再看到譚淑珍人的時候,想象和人就重合在一起,劉立杆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

而對譚淑珍而言,劉立杆的這些年,完全就是空白,不知道,也想象不出來。

不僅是她,連張晨也是一樣,他們只知道劉立杆這麽多年,一直在一個叫寧遠的地方,鬼知道這個寧遠在哪裏,就是對譚淑珍這個房地產公司的老板,時常會面對著墻上偌大的中國地圖的人來說,寧遠也從來沒有進入過她的視野。

只是從張向北的描述裏知道,那似乎是在湖南和廣東、廣西交界的地方,三省交界,三市交界,三縣交界,三鎮交界,甚至三村交界,所有這些交界的地方,給人的感覺,不都是混亂和曖昧不清嗎?

人浸淫在那麽一個曖昧不清的地方,怎麽會不變得面目模糊,想看清他而看不清。

車轉到了米市河邊,劉立杆還是沒話找話地說了一句:“這裏還是老樣子。”

譚淑珍又是“嗯”了一聲,這一聲“嗯”語意復雜,既表示自己還是老樣子,公司還是老樣子,這米市河,還是老樣子,還在他們公司的手裏。

同時這一聲“嗯”又是委屈的,劉立杆是在風雨飄搖中倉皇出逃的,扔下的是個爛攤子,把這個爛攤子收拾好,穩定下來,譚淑珍用了多少精力,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這一切,又是一言難盡。

譚淑珍把車在停車場停好,兩個人下車,朝出口處走,劉立杆還是和往常一樣,手伸過來,接過譚淑珍手裏的包,譚淑珍說了一聲“謝謝”。

兩個人彼此之間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默不作聲地往前走著,譚淑珍高跟鞋的橐橐聲,在地下停車庫顯得很空闊。

兩個人好像是細數著腳步聲走到了電梯間,譚淑珍想按電梯按鍵的時候,劉立杆搶先按了,譚淑珍的手縮了回來,電梯正好就停在這層,連一點等待的時間都沒有,電梯門悄然打開,嚇了他們一跳。

兩個人走進了電梯裏,一人占據一邊,電梯裏的光線太明亮了,在明亮的光線裏面對著面,兩個人都還沒有適應,也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他們不約而同地把頭轉向了一邊,裝作是在看廂壁上的廣告,但從廣告牌的反光裏,他們的目光交錯在一起,馬上又移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