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1章 傷逝

張晨一覺醒來,習慣性地看看手表,已經十點多鐘了,他嚇了一跳,趕緊一翻身從床上起來,伸手去撈床邊搭在椅子背上的褲子。

這一撈卻沒撈到,定睛再看,床邊哪裏有什麽桌子椅子,桌子和椅子,都在房間的另外一頭,靠窗擺著,張晨這才醒悟,這裏不是自己在文明東的房間,而是在義林家。

今天也沒有什麽班可上了,別說現在是十點多種,就是十一點十二點,下午五點都沒有關系,你已經不需要上班,不是不需要,而是無班可上了。

張晨坐在那裏,自我解嘲般地苦笑一下,重新倒在床上。

張晨躺在那裏,卻已經睡意全無,他呆呆地盯著頭頂的天花板,這才開始,重新回想起昨天的一點一滴。

昨天,事情來得太密集,太突然,他甚至沒怎麽來得及反應,他好像一個在拳擊台上,被一套組合拳擊暈的選手,踉踉蹌蹌,雖然沒有倒下,但已經魂飛魄散,呆若木雞,完全喪失了抵抗的能力。

他只能被動地接受所有強加給他的打擊,這種打擊,就像鋒利的刀刃,插進去的時候,你當時都感覺不到疼痛,只有到了這時,過一段時間,你人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頭頂的天花板,張晨才感覺到,悲傷和疼痛席卷向他,很快把他淹沒。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下午,自己從符總的辦公室下來,走到望海國際大酒店的門口,海城十二月下午的陽光依然熾熱,他卻覺得,這熾熱是在迎接著他,他感到自己正滾熱地融入這個城市。

看著眼前的海秀路和車來人往,看著身後酒店的大堂,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一股豪情油然而生,這是我的酒店,這是我的海秀路。

他記得當時的自己,甚至想把這份快樂和自豪,分享給每一個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他想起那一刻,自己甚至還想起了永城的文具店,那個送自己速寫本和畫夾的營業員,他和自己說,因為我明天就要調回杭城了,我想和你分享我的快樂。

他覺得自己那一刻的快樂和那個營業員是一樣的。

現在想來,這一切是多麽的可笑,自己的那種豪情和得意忘形,以及得意忘形帶來的可笑的快樂,海秀路就是海秀路,不會是你的海秀路,海城就是海城,不會是你的城。

包括那個營業員,他以為回到杭城,就是回到了童話世界和天堂,幸福和歡樂就永遠環繞著他?

不,不可能的。

此時此刻,自己像一條爬蟲,蜷縮在床上,而他,那個營業員,很可能正坐在杭城一條兩邊墻壁爬滿了爬墻虎的弄堂裏,一個洋灰斑駁的老台門前,在一張和他同樣衰老的竹椅子上,睡意昏沉,腦海裏偶爾閃過的一點亮光,都是他在永城的歡樂和年輕。

他已經太老太孤獨了,弄堂裏,從他面前經過的,可不是什麽撐著油紙傘,結著丁香一樣愁怨的姑娘,而是推著糞車的環衛工人,連他們都用嫌棄的目光看著他,覺得這個老西斯,弄堂本來就窄,你礙手礙腳地坐在這裏,緊死啊。

張晨躺在那裏,呆呆地盯著頭頂的天花板,他覺得自己也正在這樣被這個城市嫌棄,這個城市還年輕,但他已經衰老了,如果他就這樣,在這張床上腐爛起來,這個城市,大概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這個世界,哪裏有什麽一勞永逸的離開或者歸來,哪裏有一蹴而就的天堂,哪裏有什麽你的城市你的街道,只有失落和悲愁,才會是你永久的故鄉。

人生就是被不斷地調換病床的念頭所折磨。張晨想起了這句話,他記得這是波德萊爾《巴黎的憂郁》裏面的一句話。

他記得是在永城百貨商店門口的那個書攤上,看到了這本書,薄薄的一本。

首先吸引他的是這書的封面,淡綠色的底色上,是一幅黑色的木刻,珂勒惠支的風格,一個愁苦的老人站在一扇窗前,身上的大衣,鐵皮一樣地因為積滿汙垢而沉重,目光隱晦而膽怯,仿佛退縮到了世界的盡頭。

張晨花了五毛七分錢買下這本書,邊走邊看,他隨手翻開的那頁,躍入他眼簾的就是這句話,他記住了。

是啊,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調換了一個地方,就是調換一張病床,大家都有病,只是輕重不同而已,誰也不要笑話誰。

望海樓的項目,是張晨和這個城市最緊密的聯結,從去年十二月,他決定接下這個項目開始,他整個人都圍繞著這個項目轉,這個項目,寄托了他所有的希望和未來,也成為了他的日常。

當他發覺,自己和金莉莉越來越疏遠的時候,他沒有絕望,隱隱地覺得,自己還有寄托。

當他決定終止自己和顧淑芳的關系時,其實每天都是戰戰兢兢地回去文明東,家更像是折磨人的煉獄,但他總會告誡自己,這一切都會過去,等項目完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