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王晉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麽離開的。

他只記得,Ade的目光跟隨她咄咄逼人的聲音戛然而止,吝於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他出去時,偌大的房間安靜得可怕,靜到他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一輕一重,再到更輕;他看見墻角垃圾桶裏,傾斜著他在專櫃挑了一下午的禮物,那是一枚手表,挺不便宜的,而且很漂亮,他自己真的覺得很漂亮。

出了門,街道的路燈少的可憐,倒顯得別墅的燈光更加耀眼,也更加刺目。在一片暗沉的黑夜裏,那點明光依舊清冷,甚至不如月色來得親切。

王晉一時停住腳步。

他解開外套的扣子,一顆比一顆用力,最後的一枚被他硬生生扯開,掛著線穗無聲掉落。

他把西裝脫了下來,手裏粗糙一揉,往街旁的垃圾桶走去。

他站在那裏,胳膊舉起,手指卻遲遲不肯松開。

王晉的目光由腳下的地面轉移到手裏只穿了半天的新衣服上,他盯著衣服上泛起的褶皺,手指越掐越用力。

僵了一會兒,他慢慢地抽回胳膊,把西裝重新捋平。他的掌心摩挲在布料上,不知道來來回回多少下。

他把衣服搭在臂彎裏,回身蹲在地上,找到了那枚扣子,重新裝好。

王晉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說實話,他覺得自己好像還在Ade家裏,Ade的話宛如魔咒,字字句句像帶著齒輪的鐵環,牢牢地把他困在中央,連血都流不出去,在心臟邊緣徘徊泛濫。

他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他知道他和顏司卓的事不會被輕易同意,他是個什麽都見過的男人,不是脆弱嬌滴滴的小女生,他不在乎什麽難聽的話,他覺得他什麽都能扛。

所以,當現實如他所料發生時,他不明白為什麽會這麽難過。Ade沒有說錯,他沒有離婚,有孩子,年紀也不小,他這樣的人,連上一段婚姻都沒處理好,怎麽保證給顏司卓和他的家人一個信用。

可是有些話她也錯了。他從來沒想過圖顏司卓什麽。他們從認識到現在,他一直以為顏司卓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學生,他想和他在一起,是因為他確實喜歡顏司卓,喜歡他的單純善良,和他對自己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感情。他能圖什麽呢,他本來就已做好養活他們兩個人的打算,只要自己有能力,他願意支持顏司卓去做他喜歡的事,不一定要做生意開公司,那些事,交給他就行了。

他今天來,也不是什麽沒有自知之明,只是因為Ade是顏司卓的母親,他覺得有必要給予充分的尊重。他也明白顏司卓對他是認真的,他不想辜負顏司卓的心意,他不舍得看他失望。

王晉頭越發沉重,他腳步發軟,呼吸加深,嘴唇輕咬。

他覺得自己一夜之間仿佛回到了小學時代。那是他第一天去父親給他安排的學校上課,也是那一次,他知道原來除了自己,其他人都參加了各種各樣的奧賽培優,他們忙著拼智商,而自己卻在忙著適應新環境。開學考試,他拿了倒數,他的父親在家長會上,當著所有老師,同學,同學家長的面,扇了他五個耳光。

那次耳光的疼痛,他可以記一輩子,因為不是扇在臉上,而是扇在自尊上。從那以後,他拼了命地學習,他終於也可以和其他官宦子弟一起秀優越,他終於得到了應得的尊重和贊賞,那時,他告訴自己,只有成為人上人,這個社會才會肯定你,面子向來只能靠自己掙,他堅定不移地維護著岌岌可危的自尊心和驕傲,他把臉面看的比什麽都重要。

所以他想不通,為什麽到了三十六歲,會有這麽一天,他再次只能跪在地上尋找被踐踏的自尊。Ade今晚扇了他無數耳光,像那時父親一樣,打到他懷疑人生。

他開始問自己,值得嗎。為了一場必定無疾而終的戀愛,把自己賠得血本無歸,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一團糟,真的值得嗎。

如果沒有和顏司卓在一起,他還是從前那樣風光,兩個孩子尊敬他愛戴他,合作夥伴贊賞他欽佩他,願意投懷送抱的舔著嘴唇奉承他。。

這樣不好嗎,他本可以活的這麽好,怎麽會允許自己落到今天這般狼狽不堪。

王晉停下腳步,半垂著頭,碎發遮著眼。他用手重重抹了把臉,壓住鼻翼酸澀的顫抖,蓋住嗓眼混濁的哽咽。

他忍著鈍硬的難受,咽了口口水,想把所有都咽回去,然後徹底消化。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汽車的鳴聲,刺眼的閃光燈打在他的後背,照亮他的側臉。

王晉馬上把身體往路邊退,同時拿手遮住了眼。他以為自己遊魂似的遊到路中央,擋了別人的路。

可是那輛車並沒快速行駛過去,而是滅了燈,慢悠悠地停在他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