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肅柔頓時一驚,心裏跳得隆隆,實在不能理解,一個男人家臉紅什麽。

她甚至仔細回憶了一遍她和官家說過的那些話,無非就是心悅他,想和他長相廝守罷了。但那都是謊話啊,都是敷衍官家的,他明明知道內情,為什麽還要臉紅?

真是奇景,打從潘樓前見到他起,他就是一副沉穩世故的樣子,混跡官場的積年,什麽人沒見過,什麽心口不一的話沒聽過,值當為這麽一句謊言失態嗎?可他就是臉紅了,她看得真真切切,想遮掩,遮掩不住,自己或許意識到了,怕越是慌張越是讓她看出端倪來,便靜坐著,強裝鎮定。但臉紅這種事,來勢洶洶鋪天蓋地,肅柔看見他原先和領緣玉色鑲滾相近的頸間皮膚,慢慢便成截然不同的另一種胭脂色。

一個人臉紅了,對坐的人好像也不能獨善其身,於是兩個人都很尷尬,眼神飄忽著,避讓著,直到過賣領著女使,將各色乳品糕點擺到面前的矮幾上,凝固的氣氛被衣帶攪動,閣子的氣氛才逐漸緩和下來。

赫連頌先開口,說:“小娘子嘗嘗。”

肅柔哦了聲,呆呆地取個勺子挖了一匙酥山放進嘴裏,算是已經領情了。

兩下裏僵持著不是辦法,赫連頌捧著杯盞抿了口茶,待臉上那種灼熱的感覺褪盡了,又還原成一貫沉著的樣子,清了清嗓子道:“說實話,官家同我細說的時候,我很驚訝,但小娘子的應變能力,也著實令我佩服。”

肅柔的唇角微微捺了下,心道你就是說我豁得出去,何必拐彎抹角。

可能他的話裏還帶著取笑的成分,通常男人聽見女孩子說心悅他,就算明知道是假的,也會沾沾自喜,自覺自己魅力非凡,看來位高權重如赫連頌,也不能免俗。

膚淺!肅柔看了他一眼,即便他這回願意伸援手,照樣不能改變她對他的看法。只不過如今不像小時候了,年紀見長,學會了掩飾自己的內心,也學會了場面上的周旋。她正色道:“當時形勢所迫,口不擇言,自覺冒犯了王爺……”

然後便看見對面的人眉眼漸漸盈起笑意,嘴角卻很頑強,沒有泄露天機。可就算不笑出來,她也知道他心裏的得意,八成覺得小時候結仇又怎麽樣,長大了還不是有求於他。

思及此,肅柔臉上有了隱約的慍意,赫連頌大概察覺了,忙調開視線望向窗外,十分深沉地說:“小娘子不必解釋,我都明白。”

既然明白,那還竊喜什麽?肅柔覺得這人無法正常交談,只好勻了口氣道:“王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想王爺也不是這樣拘謹的人。雖說那些話多有冒犯,但確實很有成效,也許官家應該已經改變了心意,那麽我們之間的計劃,就可以不必實行了。”

無奈這話並沒有得到他的贊同,那雙深邃的眼眸擡起來,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小娘子如果覺得至此已經大功告成,那小娘子就想得太簡單了。官家是何許人?江山社稷盡在掌中,怎麽能受這樣的愚弄!小娘子是聰明人,聰明人思慮長遠,不會只關心自己的得失,而忘了家中還有長輩和兄弟姊妹。若是因為一人的錯漏而累及全家,我想小娘子會日夜不安吧!”利害關系說了一遍,她的臉上果然流露出猶豫的神情,他自知勝券在握,復很有涵養地笑了笑,“依我之見,這事不能半途而廢,既然戲台都搭起來了,那就把戲做足,官家面前才好交待。如今風氣開化得很,二嫁的女子都能入宮,何況小娘子。官家看在我的面子上,或許會作罷,但若是沒有我,官家垂愛,小娘子有什麽道理不進宮?”

他循循善誘,緩慢的語調如銀片上悄然擴散的荼蘼香,帶著迷惑的氣息,挑起了小小酒閣子中曖昧的情調。

肅柔恍了下神,空洞的視線下,見夕陽垂在天邊,汴河的碼頭迎來最後一片盛大的余暉,而閣子內的光線,卻逐漸幽暗下來。

班樓的用具,做工和材料都是頂頂上乘的,尤其這樣天字號的酒閣子,擺放的都是花梨的矮幾。肅柔想,制作這矮幾的工匠必定花了很大的力氣來打磨它,形態優雅之余,觸手能夠感覺到細膩的涼意。

不知是不是因為木質太好,桌面線條太流暢的緣故,對面的人起先擱在桌沿的手,慢慢攀越了一重重對稱的蝶紋,向這裏探過來。

他是要搬動碗碟嗎?或者還想再點一盞茶?都不是的。

他傾前身子,指尖越過中線,一直向她的手遊來。肅柔悚然,來不及考慮,便一巴掌重重拍打在他手背上。他呆了呆,訝然看向她,她震驚過後怒氣繁熾,一副被輕薄的樣子,恨聲道:“王爺想幹什麽!”

赫連頌依舊保持著那個動作,那只善於點茶的白凈右手上,慢慢浮起了三根指印。她目光如電,拿看殺父仇人的眼神看著他,他覺得有些委屈,慢慢移開那只手,翻過手掌讓她看,掌心的蟲子被壓得稀碎,根據四仰八叉的肢節來看,應當是只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