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記得

夏炎上一次酩酊大醉,是蜃樓美術館的壓軸展品被指控抄襲的那夜。

偶爾回想那天,就像被抽幀的卡頓畫面,每個場景都親歷過,卻又有種荒誕無稽的錯覺,像在看戲。

也的確是在看戲。

沈齊作為始作俑者,從一開始就被家人接走,他離開前,信誓旦旦告訴夏炎:“沒關系的,我能擺平,你等我。”

從事件曝光到輿論發酵,一切快到甚至來不及預案,閃光燈和話筒已經全部抵達眼前,快門開合的聲音猶如鋪天蓋地的諷笑,夏炎就是戲台上唯一的醜角。

能解釋一下嗎?聽說你們合作很久了,你早就知情嗎?美術館還能如期開嗎?

……

當記者將一個又一個問題砸來時,夏炎職業生涯中第一次感到仿徨。

美術館安保人員姍姍來遲,將一眾記者清出展廳。當夜,夏炎將便利店貨架上的酒全部掃蕩,一個人窩在展板背後的金屬框架內,黑暗中開了一瓶又一瓶。

後來,季啟林不知怎麽找的到他,站在那副框架外,帶著點無可奈何說:“先出來。”

夏炎不動,季啟林又說:“你出來,我跟你一起喝。一個人喝有什麽意思?”

“你三高,不能喝。”夏炎醉醺醺道。

季啟林被他氣笑,氣勢洶洶地去買了兜果汁回來,將手電筒打開,照亮自己,“能出來了嗎,還是你想我一把老骨頭也鉆進去?”

淩晨時分,兩人在一盞路燈下席地而坐,美術館安靜的幾近詭異,唯有飛蟲撞擊燈光的細微響動。夏炎沉默著喝酒,三巡已過,才肯吐露真心:“都怪我。”

他這麽說,把被搞砸的展覽,被糟踐的成果,甚至連同抄襲者的動機,都一並攬在自己身上。

季啟林只是聽,聽他說對不起團隊成員的心血,聽他說沈齊是為了他才走錯路,聽他說記者被轟出去的時候受了傷,林林總總,最後說:“我大概真的不適合這份工作。”

“你爸媽之前是這麽說過,”季啟林說,“但我覺得適合。”

“哪裏合適?”

“你比我清楚。”

季啟林做慣了老師,授課只講明中心思想,其余都需要自行領悟。撂下這句話後,似乎總算耐心耗盡,一腳踹上夏炎的小腿肚,罵他這麽喜歡攬責任,那就別想撂挑子,醒了趕緊幹活。

到家時天還黑著,夏炎坐在陽台,又從袋子裏掏酒喝,卻發現剩下的酒全被季啟林掉包成果汁了。

你比我清楚。他擰開一瓶山楂汁,同時咀嚼果肉和這句話,心想,我該清楚什麽啊。

那晚之後,夏炎陸陸續續向季啟林提過多次,直白了當地告訴他“我要逃避一陣子”和“我要好好想想”。

季啟林恨鐵不成鋼,聽到一次踹他一次,後來總算松口放人,“別這麽輕易放棄,再試試。”

接到季啟林電話,得知展覽有新人選時,夏炎坐在飛回海城的飛機上,想的也是再試試,再試一次,真的不合適就馬上辭職。

-

“試試”這個詞具有魔力,充滿不確定性,既像渾不在意的搪塞,也像孤注一擲的博弈,既給人希望,又令人畏懼。

而現在,夏炎聽到陸周瑜說“那我們試試”,第一反應卻是在做夢。像上一次宿醉醒來時,事情果真普通沈齊所說,被“擺平”了,不落丁點痕跡。

看看在腿邊繞來繞去的大狗,以及反被握住的手腕,夏炎說:“我不信。”

陸周瑜聽完後似乎在笑,呼出一陣陣氣息,吹得夏炎鬢發紛飛,有點癢,他問:“為什麽不信?”

“你之前說過的,”夏炎擡頭看他,“不行,不試。”

“我什麽時候說過?”陸周瑜問得坦蕩,聽起來很是理直氣壯,夏炎想了會兒,明明覺得被拒絕的話就刻在腦子裏,時常跳出來自動播報,但卻搜尋不到相關片段。

“反正說過。”他含糊其辭。

“喝醉就不講道理啊,”陸周瑜捏捏他的腕骨,沒有再糾結於這個問題,問:“那你說,怎麽才能相信?”

夏炎答不上來,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手腕掙動兩下,沒能脫離陸周瑜的掌心,但是感受到皮膚被硬物硌住。

緩了緩,才意識到是那枚打火機,他開始談判:“你先把打火機還我。”

“可以。”陸周瑜松開手,又用另一只手捏住夏炎的指尖,把他的手掌向上平鋪,打火機放在掌心,“現在相信了?”

“有一點,”夏炎點點頭,將手掌蜷縮起來,放在身側,“但我現在想睡覺了,睡醒你還在的話,我就相信這是真的。”

“可以嗎?”見陸周瑜不說話,夏炎伸出手,想拉一下他的袖口,但最終還是沒有動作。

幾秒後,陸周瑜說:“可以。”

夏炎越過他,搖搖晃晃走回臥室,沒有鎖門,面向大門合衣側躺。閉眼前最後一個畫面,是陸周瑜站在客廳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