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琥珀

回家之後,夏炎想到無數種方法,企圖掩蓋已經發生的,扭曲而古怪的行為。

例如假裝車禍失憶,假裝重病請假,假裝中了五百萬大獎辭職,然後告訴季啟林,世界這麽大我想去看看。

總而言之,只要短時間內別再見到陸周瑜就好。

他因這些荒謬的想法輾轉反側,光著腳踱步至玄關的魚缸前。

那條圓嘟嘟的龍睛長勢良好,正悠閑地穿梭於水草間,吐出一串晶瑩水泡。

水族箱裏的燈光把魚鰭照到幾近透明,紋理細膩,夏炎彎下腰細看,喃喃道:“仔細看你長得也不醜。”

龍睛搖頭擺尾地貼近,隔著玻璃觸碰他的指腹。

“能聽懂啊?”夏炎笑著問,指尖摩挲了一下玻璃。

又說:“聽懂也記不住,一會兒就忘了。”

觀察片刻,他曲起指節叩了叩玻璃,饒有興致地問:“陸周瑜像不像你的同類,那個布裏斯托爾金魚,又漂亮又傲氣,還是英國限定。”

“長江水養不活他嗎?”

龍睛的尾巴一甩,遊向深處的珊瑚叢,不再跟他互動。

“沒良心,”夏炎直起身子,感受到困意聚攏,準備去睡覺,走之前又忍不住回頭叮囑:“要真和你是同類,就讓他把今晚的事兒全忘了最好。”

這一晚,他第一次夢到十年前的雨夜,他和陸周瑜被困在山上的情景。

那天他們在山上畫畫,突逢暴雨,為了避雨躲進山間一戶廢棄的木房裏。

四面八方都是雨水造訪大地的沙沙聲,氣溫驟降,好在屋裏有木柴,磕磕絆絆地,倒也生起一簇像模樣的火來。

他們湊在火堆旁,天色越來越暗,木柴受過潮,火勢也越來越小。

周遭的黑如同濃墨,被雨打濕又洇開。

夏炎用手機微弱的光照明,在屋裏尋找其他能引火的材料。但這裏實在被廢棄太久了,空蕩蕩的,屋頂甚至破了洞,吹得原本孱弱的火光愈加顫顫巍巍。

夏炎無奈地轉身,只見那簇火又壯大起來,陸周瑜背對著他,胳膊一擡一落,他猛地一驚,快步走過去。

陸周瑜手上動作沒停,擡眼看了看他:“別找了,坐吧。”又繼續從畫本上撕掉一頁,遞進火裏。

火光如同一朵餓極的食人花,細長的舌頭向裏一卷,就把他一天的成果吞了進去。

“你……幹嘛燒畫啊?”

“不能燒?”

“畫得這麽好,燒了太可惜了。”

“這有什麽可惜的。”

夏炎見過他的畫,風景、人像、水彩、素描,滿滿一本,每張都被美術老師當過示範。

要燒也該燒我的,他想,可惜自己的畫本在躲雨途中丟在路上了。

那天晚上,他們面對面坐,陸周瑜隔著被畫紙喂大的火花,垂著眼睛,面無表情地一頁一頁把整本畫都燒了。

他們好像說了很多話,夏炎記不清了,只記得火光把他的臉映得像雪凝成的雕像,大衛,或者阿波羅。

這是很矛盾的說法,雪靠近火只會融化,但當時夏炎實在想不出其他比喻。

第二天,展覽方案順利敲定,團隊內士氣大振,緊鑼密鼓地開始布展。

按理說,陸周瑜作為藝術家,在提供創意和設計稿後,余下環節就不必親自參與,但他仍舊每天按時到場,和大家一起搭建展台,調整燈光,為展覽做最後的準備工作。

他正踩在加長的木梯上,拿著手持電焊機給一朵巨型洋牡丹調整位置,動作十分流利,堪比專業的布展人員。

從木梯上下來時,自倒數第三節 樓梯上一躍而下,帶起一陣風。

夏炎正好在分發可樂,順手拋給他一瓶。

陸周瑜把手持電焊機別在腰間的工具包裏,接過可樂說:“謝了。”

也許是因為需要做體力工作的原因,他不再穿那些飄逸的寬松襯衫,換成黑色T恤和工裝褲,褲腳收進馬丁靴裏,顯得整個人更加挺拔。

夏炎看了眼他的T恤,想起那晚被自己攥的亂七八糟的襯衫,蜷了蜷手指說:“客氣。”

擡頭看一眼木梯又說:“你做高空作業還是帶上防護措施。”

陸周瑜拉開易拉罐拉環,對他點了點頭:“下次帶。”

或許有魚神聽到夏炎的祈願,陸周瑜一副完全忘了,或者說根本不在意那晚發生過什麽的樣子。

他的語氣聽上去稀松平常,神態也因喝過冰可樂而舒展,三兩口喝完,用力一捏,易拉罐猶如一張脆油紙,嘩碴一聲,被揉碎在手裏。

“窗戶那邊的收音設備也裝好了,”夏炎說,“你待會兒去確認一下位置。”

“不用,你看過就行。”

夏炎本以為他一直留下布展是出於嚴謹,需要確認每一個細節,但幾天下來也並不是那樣。陸周瑜對他們的工作成果很是信任,除了一些必要的改動,其他完全不挑刺,並且十分親力親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