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一輩子(第2/3頁)

安靜得只有儀器滴滴聲的病房裏響起一陣林瑾瑜十分熟悉的、帶著痰意的咳嗽聲,但不似一般人咳嗽時那樣響亮,嘶嘶的,像破鼓面漏著風。以林瑾瑜姑姑為首的一大幫人魚貫而入,道:“爸。”

“爺爺。”

林爺爺喉嚨處一個小洞,矽膠的氣管插管導管插在人體上顯得十分猙獰,可寶貴的氧氣正是經由這個猙獰的小孔才得以進入人體。

ICU內常年只有醫生、護士和護理,聽見熟悉聲音的林爺爺艱難睜開眼睛,看著自己兒孫們,顫顫巍巍舉起一只打著點滴的手來,指了指大女兒。

“爸,我回來了,”由於工作原因,姑姑很少回上海,此時見自己一向威嚴的爸爸竟成了這幅樣子,眼淚一下就出來了:“我們都好,工作上也沒什麽難處,就是你要保重自己。”

大堂哥也說:“爺爺,囡囡也來看你了。”說完叫自己女兒道“快,去看看爺爺。”

林爺爺身上連著無數儀器,氣管切開後空氣不再流經聲門,因此已不能說話,只能張大嘴巴比著口型,竭力用肢體傳達自己的意思。囡囡太小,有點害怕,上前的腳步很慢。

那種屬於小孩子的害怕不是出於對親人的嫌惡或者疏遠,而是懵懂、幼小的生命對於死亡的畏懼。

畏懼於這個必然來臨的節日。

林爺爺體力不行,多醒一會兒都喘不上來氣,等不了多久,大堂哥著急之下推了她背一把,使的勁大了,差點把自己女兒推得摔一跤。就在囡囡委屈,大家也著急的當口,林瑾瑜從自己爸爸背後站出來,快速上前幾步,牽過堂侄女的手,和她一起握住了爺爺那枯瘦的手。

“囡囡不怕,”他半蹲著,半抱著堂侄女,耐心而溫柔地道:“爺爺生病了,不舒服,我們牽一牽爺爺的手,把能量傳給爺爺,爺爺就會好起來了。”

小女孩的手又白又幼小,老人的手又黑又枯槁。林瑾瑜溫暖有力的手在中間握著它們。

“真的嗎,”囡囡緊貼著他,用孩子稚嫩的聲音問:“是不是騙我的。”

原本有氣無力靠在床頭的林爺爺在林瑾瑜閃到床前的那刻起忽然奮力挺身,想要坐起來,他另一只同樣夾滿儀器的手高高擡起,指向林瑾瑜,似乎有許多話想說。

“哎喲,爺爺,您別激動,有話慢慢說,”護理小姑娘忙拿枕頭給他墊上,又使勁捋胸口順氣:“您不能累的呀,等下呼吸不過來。”

林爺爺還是看著林瑾瑜,這個從小最不聽話,他最偏愛,也最操心的孫子。

護理拿了紙筆過來,林爺爺松開囡囡的手,顫顫巍巍拿筆,在紙上寫下:小瑜回來了。

順滑的圓珠筆此刻看起來是如此凝滯,林爺爺的筆畫歪歪扭扭,讓人絲毫看不出這老人曾經也寫得一手好書法。

他一筆一畫寫:買了你愛吃的菜,可惜沒來得及做就住院了。

輸液袋裏液體一滴滴有規律地滴著,心電圖上波紋尖銳,仿佛一簇簇利刃,林瑾瑜想自己已經變了很多,無論性格還是外表。可那雙渾濁的眼睛依然還像在看十五歲的他。

忽然間潸然淚下。

他想起小時候爸爸剛辭職去創業那會兒沒空帶他,便把他送到爺爺那裏,陽光燦爛的午後,爺爺總是帶著趙叔,抱著他坐在大院裏那棵松樹下看螞蟻搬家,還有中學時問他是不是覺得一個人在家孤單,想不想要個哥哥。

是他把張信禮帶到他的面前的。

一眨眼,他風華正茂,爺爺風燭殘年。

生離死別總是最催人淚下,此刻雖然還沒真到那地步,但其實也差不離。林瑾瑜高中進這地方時林爺爺只戴了呼吸面罩,大三偷偷進來時又隔著厚重的玻璃,都不如此時此刻一般,直觀、近距離、赤裸裸地看著自己原本精神矍鑠的親人變得氣息奄奄,一時喉頭發緊,不能自已。

“爺爺,小瑜現在在讀研一了,他很好……我們都很好。”

張信禮的聲音忽然響起,林瑾瑜感覺熟悉的身影站在了自己背後,在病床周圍的帷幕間握住了自己的手:“……我也留在上海了,這些年因為一些原因沒能來看你,對不起。”

剛剛平靜下來的林爺爺在看見他的那刻又激動起來,張信禮伸出手去,和林瑾瑜一起握著他的手。

“我們……現在一起租房子住,互相照顧,互相扶持,我記得我保證過的。”張信禮說:“小瑜就是我的親人,一輩子。”

確實是一輩子,林懷南夫妻跟小堂哥不約而同咳嗽了聲。

林爺爺的手顫抖著,用所剩不多的力氣用力握了握張信禮的手。

還沒生病時他就經常問起張信禮,在那林瑾瑜和張信禮都所未知的久遠年代,無人知道林爺爺跟張信禮的爺爺究竟發生過怎樣的故事,在那彈片橫飛,死亡如影隨形的戰場上,戰友即是生死之交,對方的孫兒就是自己的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