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過敏源

這個點滴打的時候容易犯困,藥效起得快,人也睡得熟。

傅珣輕手輕腳地將他額上散亂的碎發撥開,他臉上大片的過敏反應已經消失,只是耳根和脖頸上還殘存著未消退盡的淡紅,雙唇微微翕動,不時有細微的無知覺的抿唇動作,卻又在未真正觸及時泄力松開,緩慢吐出一口氣息。

傅珣對一個人的唇形其實並沒有特別關注,但他好像就是對陸荷陽的唇形由衷喜歡,似將開未開的玫瑰花,和一片秋色正濃的漆樹葉。又或者換種說法,陸荷陽的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喜好生長的,而他的喜好也正依賴陸荷陽而生。

他的目光在那裏生根,喉結滾了滾,忽然想偷得一個吻。

自從陸荷陽重新回到嘉佑市,他沒能在他那再討得一點糖。

他撐住二人中間的扶手,緩慢地傾身湊近,大腿緊繃著,小心壓制住木椅被擠壓時發出的吱呀聲。陸荷陽的氣息已經很近了,甚至可以聞到他衣服上淡淡的洗衣劑的清香,他只要再靠近一點,一點點。

但他倏地停住了,身體懸在半空。他盯著陸荷陽微顫的眼睫,和一指之遙的充滿誘惑的唇,就這樣停在原地。

緊接著他坐了回去。

如果在這個過程中陸荷陽突然醒來,他會怎樣?他違背他的意願親吻他,他會不會惱羞成怒,會不會再次離開他?

這樣的後果,傅珣不敢想。

在傅珣自己都未察覺的時候,陸荷陽早已完成了對他的馴化。他潛移默化教會他成為一個溫柔耐心的愛人。

在點滴輸完之前,陸荷陽悠悠轉醒。原因是角落裏那對年邁的老夫妻不知何時完成了輸液,妻子還摁著手背上的針孔,丈夫往她的肩上細致披上一件外衣,然後站起身收拾身邊裝藥的塑料袋,盡管已經放慢了動作,但塑料袋還是發出零星的脆響。

“你醒了。”傅珣也跟著站起來:“我去喊護士給你拔針。”

陸荷陽睡得懵懂,再凝神時發覺動物世界已經播放片尾曲,畫面從猿猴變成了遷徙的大象。

那對夫妻終於收拾妥當,互相攙扶著朝點滴室的門口走去,走近陸荷陽身側時,他發現他們在對他微笑,臉上的褶皺如光陰饋贈,和藹又慈祥。他不明所以,只好也揚起唇角,回以微笑。

就在他們要踏過門框前,老阿姨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對陸荷陽說:“我兒子也喜歡男生,他們是在國外結婚的。”

她眉眼舒展,脖頸上的雛菊印花絲巾襯托她的笑顏:“祝你們幸福。”

等傅珣回來的時候,偌大的點滴室只余陸荷陽一個人,他垂著頭盯著鞋面發怔,仿佛那裏有一團惱人的汙漬。其實傅珣剛剛隱約聽到了說話聲,回來的路上又與那對老夫妻擦肩而過,於是好奇問道:“他們跟你說什麽了?”

陸荷陽視線垂落,盯著拔針的護士手上利落的動作,搖了搖頭,平淡地回答:“沒什麽。”

他不知道他們看到了什麽,又誤會了什麽。

就算退一萬步,傅珣又怎可能給予他婚姻?

走出社區醫院的時候,幾近淩晨,鵝黃色的月帶著淡淡風暈,恰懸在頭頂。傅珣將陸荷陽送到樓下,靠在車邊等他上樓。

陸荷陽剛解鎖單元門,傅珣忽然又喊住他,大步走了過來。

傅珣在陸荷陽面前停住,用後背頂住半開的門,將對方環到懷裏來,一只手繞到他的腰後,淺淺地貼在腰窩處。

臉上的熱度開始攀升,像是剛剛過敏時的反應再度來襲,陸荷陽全部的注意力都聚焦在身後那只有力的手掌上。

就在他試圖掙開的時候,傅珣向下扯了扯他的風衣衣擺,隨即松開手:“坐得太久,這裏有點皺了。”

陸荷陽微微一怔,後退一步走進門裏去。

“謝謝。”

在電梯緩慢爬升的過程裏,銀色的金屬門板映射出他的形象,面無表情又過分冷清的一張臉,卻有著與這氣質毫不相融的淡紅耳根與雙頰。他擡手,用微涼的手背觸碰顴骨,那裏呈現出高於正常體溫的溫度。

他現在的模樣,像是個病人。

又或者說,他就是個病人。

傅珣,是他一生無法避開的過敏源。

直到看見陸荷陽房間的燈亮起,傅珣這才折返。

連軸的工作和一夜的奔波,使他倒在床上的時候已足夠疲憊,但奇怪的是,他失眠了。

十三年前,他投放完蜂蜜的那個夜晚,少年陸珣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真切的失眠,懊悔,和對懊悔不屑一顧的氣惱,兩者反復博弈。

十三年後,他再次為他失眠,這一次,是為了一個沒勇氣落下的吻。

之後的一個月,陸荷陽重返講台,他胸有成竹、遊刃有余,理論加案例,也很生動,連笑容都和以前一樣不摻雜質,像是之前的事情絲毫沒有影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