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謝秋石蹲在長明街上,正瞅著一條赤練蛇蛻皮。

蛇沒有察覺到他,正黏在一堆枯葉中向前蠕動,網狀的蛇蛻附在蛇身上,它一邊遊,一邊將紅黑交錯的身體從蛇蛻裏擠出去,嶄新的身體光鮮亮麗,與蛇蛻交界的地方發出沙沙撕拉聲,細小的鱗片微微張著,從窒息的身體裏逃出來,然後“嘶嘶”地呼吸。

謝秋石安靜地站起來,從腳尖往上,盯著自己瞅了一圈,然後他也蹲在大街前開始悉悉索索地換衣服。

花花綠綠的外袍從肩膀上滑下去,像蛇蛻皮一樣露出雪白的裏衫——謝秋石殺人的時候,向來喜歡穿白衣。

謝秋石在遇到秦靈徹之前也常穿白色,他一開始就是塊形如白玉的石頭,他認識的第一個人像雪一樣蒼白素凈,居住的山川也常年為冰雪霜花所覆蓋,白色對他而言與生俱來。

只是謝仙君一下了山,便覺得世上再沒有比白色更單調的顏色了,遇到燕逍以後,他嫌燕逍黑漆漆的,自己更是紅的綠的紫的黃的換個不斷,只覺什麽顏色都好,什麽都比那一大片白來的熱鬧。

然而他殺人的時候,仍然會換上那身白衣。從第一次起便是如此,他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仿佛穿上白衣,他就能無所顧忌地做另一個人,而罩上一身艷麗的外袍,他便重又有了一副全新的身體。

桃源津的鬼將年事已高,家中有一妻二子,竟是個罕有的仍在苛求“靈君十誡”的鬼族,只是時至今日,這十誡在鬼道口中,早已是做笑談更多——要是能嚴守規誡,這鬼道又怎會被凡人稱作“妖邪惡鬼”呢?

謝秋石走到長明街盡頭,敲門進了鬼府,他一只手背在身後,另一只手持一柄紙扇,上邊掛著一串翡翠佛珠。這佛珠是潁河今早放在他床前的,說是知道仙君這幾日心情欠佳,幾個童仆難得發了“孝心”,從瀛台庫府中找出了這樣祈求平安的珍寶。

謝秋石大感驚訝,這幾個小孩平素裏對他畏如蛇蠍,竟也會照顧他的心緒。這佛珠握在手中沁潤玉圓,顆顆飽滿晶瑩,光澤璀璨,外行也看得出是一等一的好貨,謝秋石一個高興就貼身帶著,這一帶,便帶到了幽冥地府。

“桃源仙君。”那鬼將早已等在院中,須發俱白,面色如霜。

“哼哼,”謝秋石搖扇一笑,自來熟地走到石桌前倒了杯酒,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說來有緣,我一路走來,經過一個叫桃源的小漁村,才找到你這桃源津,恰好帝君陛下給我的封號也是‘桃源’,你說巧是不巧?”

“謝仙君天性純然,大概不知道,世間並沒有這許多巧合。”鬼將搖頭道,“你一路走來,除了桃源村、桃源津外,可曾見過一處桃源冢?”

謝秋石收了笑:“早些日子去玩過一回。我猜那裏葬的,便是那蕭誰誰的故人?”

鬼將長嘆一聲,面露哀戚:“天帝早有滅鬼道之意,卻遲遲不動手,一來大動幹戈折損仙兵,二來也是賣給蕭仙君一個面子。桃源津始終是他秦靈徹心頭一根尖刺,蕭仙君一隕,他便親封了個‘桃源仙君’,你說,這是不是巧合?”

“……”謝秋石拿著酒杯的手一頓,表情驀地冷下去,“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麽。你以為把我惹怒了,你就打得過我了?”

“老朽不與人動手多年了……”鬼將喃喃道,“老朽體弱多病,這麽多年穩居此位,也多虧了我桃源一族都是心性曠達、不戀權勢之輩,貪杯好飲的,醉心書畫的……老朽不明白,我這一族,究竟為何這般礙了你們陛下的眼呢?”

謝秋石聞言一怔,停頓了一會,才似笑非笑地牽了牽嘴角:“明白了也沒用。我前些日子剛剛明白了,也沒能少幹一星半點臟活。還白白丟了個暖床的。當真可惡。”

鬼將面色微妙了一下,又很快暗沉下去。

謝秋石坐在石桌前,支著下巴,一邊神遊天外,一邊等鬼將開口再說點什麽,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對方再開口。

他站起來,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細白的指尖挑起那串翠玉佛珠,將它從扇面上捋下來,纏在腕上,用袖子掩起來。

“要跑嗎?”謝秋石笑著問的鬼將,“要跑的話,可以準許你先跑一炷香的時間。”

他心道:跑吧,跑吧。最好你能跑掉,氣死那秦靈徹,我就再也不用叫“桃源仙君”這惡心的名字了。

鬼將目光遲滯地看著他,片刻後,沉聲道:“無論跑不跑,今日都難逃一死。”

“嗯。”謝秋石點了點頭,一陣強烈的無力感拉扯著他的臟腑,他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如往常般吊兒郎當地說,“你蠻識時務的,我喜歡。”

死一般的沉默籠罩著他們,鬼將半閉著皺巴巴的眼睛,似乎在等眼前殘暴的仙人動手,而謝秋石卻只是抓著衣上的褶皺,好像在不耐煩地等著什麽一般,有一下沒一下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