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謝秋石只覺後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板著臉道:“我有了人身,你卻要我做回石頭。”

那人微微蹙眉,凝目看著他,神情似是略有不解:“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那下面無數凡人,歷盡劫難,想要擺脫形體,化為神魂,從此不受年歲、軀殼、倫常的束縛,逍遙天地。”那人聲音冷淡,“你為何反要逆其道而行?”

“那算什麽不受束縛?”謝秋石嚷道,“嘗不到滋味,觸不到天地,一輩子隨風飄蕩,無去無從,又有什麽好?”

那人訝然,低頭深深地看向謝秋石,目光從他的眉心遊移到嘴角:“可你也不快活。”

謝秋石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你變成了現在這樣,”那聲音像悠長的笛聲般在他耳邊回蕩,“也依舊不快活。”

謝秋石幾乎落荒而逃。

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反駁那人,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他像遊魚一樣從山洞口鉆出去,召來瀛台山頂盤旋的仙鶴,離弦之箭一般,遠遠地逃走。

他逃得太遠,險些逃到鬼界。他看見來來往往的鬼族眾生,又不自覺地想到了赤色山崖底下掙紮的生靈,他瑟縮了一下,最後還是回到了瀛台山,躲進自己的寢殿裏。

他召來濯泉,問:“小孩,我剛才去哪裏了?”

濯泉瞪大了眼睛,不解其意,只得唯唯諾諾道:“仙君去了後山。”

“不。”謝秋石叫道,他捏著小童的衣領警告道,“我剛剛哪兒也沒去,聽懂沒?”

濯泉嚇得魂飛魄散:“是,是,仙君您哪兒都沒去!”

“乖。”謝秋石這才眉開眼笑,擡腿往人屁股上輕點了腳,“滾罷。”

濯泉退下後,他軟綿綿地躺在床上,小聲嘟囔著:“哪兒也沒去,誰也沒見著,什麽也不知道……”

興許是先前睡得太久,這回他沒能睡著。

睡夢間他聽到隱約的笛聲,好像不是從窗外傳來的,而是從心口發出的,他想起那人垂著眉看自己的樣子,又是歡喜又是害怕,鼻端又聞到淡淡的桃花香,他直愣愣從床上坐起來,躡手躡腳地打開門窗。

室外空無一人,只有雪安靜地下著,仿佛變小了些,再也壓不住滿山綠樹枝頭的春葉。

不是他。謝秋石心想,也弄不清是松了口氣還是失望。

忽然,“悉索”一聲,一樣東西輕飄飄地掉在了地上。

謝秋石一愣,順著聲音回頭,發現床頭的仙鶴香爐微張著長長的喙,口中銜著的一顆小紙球落在地上。

他“噯”了一聲,把小紙球展開,舉起來一看,上面鋒骨有力地寫著兩個小字。

“想你。”

謝秋石的臉轟的熱了,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手裏的字條,仿佛那兩個字是什麽妖魔鬼怪的符咒,或者是什麽神秘莫測的經文,他讀不懂,看不明白,正著念,倒著念,都弄不通透它的意思。

他把目光移回仙鶴香爐上,期期艾艾地看著仍舊張著的鶴嘴,上面泛著仙咒的微光,呈絲狀,幾乎無法看清。

只要輕輕地扯一下,他就能扯斷這縷細絲。

但他沒有,他蹲在地上,擡頭仰望著鶴嘴,安靜地等著,過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時間,鶴嘴又動了動,再次吐出一枚小紙球。

謝秋石舉起手,這次他接住了,他迫不及待地把紙條打開,這次是兩行字:

“想見你。

想聽你說話。”

謝仙君跳了起來,沖出房門前又轉身回屋,提起桌上一只朱筆,施了個咒,往身上一抹,一身素裳化作秦靈徹幻化出的那件大紅錦袍。

他提著衣擺,蝴蝶般從窗戶裏飛出去,披頭散發沖到了後山,落在藤蔓後的洞天,堪堪止住了腳步。

“你想見我!”他喊道。

那人從樹後轉出來,在石桌前坐下,看著他,很淡地笑了一下。

“你……”謝秋石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了,輕輕地吸了一下鼻子,“花香?”

“那不是花香。自然也不是桃花。”那人伸出手,平放在石桌上,“我生在萬骨埋身之地而不受汙穢,身上的氣息與尋常人自不相同。”

謝秋石將信將疑地瞅著他,試探地碰了碰他的手腕。

那人用縱容的眼神看著他。

他小心地捧起那截手腕,把修長的手指送到自己面前,那手指上還沾著一點墨痕,他沒在意,只是像嗅桃花一樣,輕輕地聳了聳鼻子。

熟悉的香氣鉆到他的心脾中,說是香氣興許不太合適,那只是氣味:潔凈,旺盛,充滿力量的氣味,極其芬芳,極其特別,到世間任何一個角落都不可能再找到這樣的氣味,也不可能有第二種氣味像它一樣,直直地抓住人的魂靈。

那人任謝秋石小動物一般嗅弄了一會,便收回了手,謝秋石不滿地看向他,他搖了搖頭:“你拿什麽來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