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宴罷,謝秋石回到瀛台宮,細思那句“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無果,幹脆倒頭就睡,睡前還把所有宮人召到眼前,搖頭晃腦地來了句:“吾好夢中殺人,你們有多遠滾多遠。”

眾仙童一概當了真,瑟瑟發抖,大門一閉,除了秦靈徹,便再沒有人敢進來。

謝秋石也不睡床,仙身本無冷暖,更何況他是塊石頭,兜頭往床榻上一砸,顧不上後腦勺疼痛,就硬邦邦地睡了過去。

這一睡,便睡了幾個月,吹醒他的是遙遠的笛曲,他渾渾噩噩想起來自己入睡前和上仙臨堯有過一約,便耷拉著腦袋,罩著一身藕色錦衣,披頭散發往臨堯居住的山閣飛去。

臨堯見到他時,只愣了一秒,便朗聲大笑:“謝老弟,來找我喝酒嗎?”說著將重劍棄於一旁,用力一拍謝秋石的肩膀。

謝秋石嘿嘿一笑,盤膝坐在他眼前,擼起袖子就去抓他面前的酒杯:“剛睡醒,趁還沒活幹,溜達溜達。”

這臨堯上仙是個劍修,青冥君門下弟子,生得寬厚莽撞,心思卻端的豁達通透,和謝秋石也算不打不相識。

仙家從上到下幾百號人,沒幾個謝瀛台沒招惹過的,一個個不是嫌他腌臜就是怕他兇悍,只有臨堯劍修,本事雖然算不上最好,卻還願意放謝秋石進家門,推杯換盞。

“你喝我杯子裏的剩酒,可顯得我小氣了。”臨堯奪回酒杯,長臂一伸,從頭頂上撈下一壇新的,“我叫你嘗點好的。”

謝秋石咂咂嘴,來者不拒,他實在分不出酒的好壞,只是別人給他的東西,無論好的壞的,他都慣於照單全收,且從來不知回報。

“帝君陛下什麽時候來找你?”酒過三巡,臨堯忽然問道,“這個年關罕有的太平。”

“記恨他的人都快死得差不多了,自然太平。”謝秋石哂笑一聲,完成任務似咕嘟嘟灌酒,也不容易醉,“紫薇陛下火眼金睛,正準備抓下一個出頭羊吧?”

臨堯長嘆一聲,微微搖頭:“雖說除惡務盡,陛下的手段也忒毒辣了些……修正道修邪道哪個不是道?仁善不乏昏庸軟弱,梟雄亦可治天下太平。”

“誰曉得。”謝秋石嘟囔著,“你別和我繞來繞去——我不聽他的,就沒人要我了。”

臨堯一愣,無奈地看著他,試探著問:“陛下宮中早就有人了吧?”

“什麽有人沒人,”謝秋石直愣愣地道,“秦靈徹可恨,但也疼我。我若不幫他做事,他便只可恨,不疼我了。”

謝秋石把那壇剛啟封的酒喝了個底朝天,壓根沒注意到對面臨堯嘴唇都沒濕一點。

他自覺此趟任務完成了,擡起屁股,挪著步就要走,也沒道別,兩條腿面條似的軟,飄飄悠悠晃回了瀛台山。

春三月,瀛台山仍舊飄著雪,謝秋石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冰窟,畏縮了一下,才踏進去,找了個陽面的山頭,倚著棵桃花樹打酒嗝。

“開花。”他醉醺醺地戳了戳樹幹。

桃花樹不理他,冰天雪地,哪裏有花開給他看?

“開花。”謝秋石又戳了戳樹幹,指尖戳進木身一節,桃樹微微一搖。

“開花開花開花……”謝仙君嘴裏念念有詞,每念一遍就要在樹幹上戳一個窟窿,戳到第六個窟窿時,桃樹一陣亂顫,顫顫巍巍擠出了幾個花骨朵。

謝秋石驚喜地眯起眼睛,抱著膝蓋縮在那根會開花的桃枝下,擡著頭,看著那花朵在寒風中哆嗦著,勉力著張開花瓣,散發出極清淺的植被香氣。

他呆呆看著,跑去找秦靈徹送給他的那枝桃花,遍尋不得,惹得他在瀛台宮大發雷霆,一眾宮人齊齊叩首,直到潁河鬥著膽子告訴他,那花枝折下來這許久,早就該枯死了。

謝秋石“唔”了一聲,渾身氣焰都被撲滅了,酒勁又上來,腹中一陣絞痛,他軟軟地蹲下來,像一只淋濕了羽毛的落湯雞。

就在這時,將他從夢中喚醒的笛曲若有若無地浮現在耳畔,他捏了捏自己的耳朵,發現並非幻覺。

笛聲清幽蕭疏,絲縷不絕,高亢之時仿佛在耳畔逡巡,幽微之時又仿佛在千裏之外。像有人在他耳畔絮語,又像枝拂綠水,雲灑青天,他不知不覺間站起來,尋聲而去。

他邁出第一步時,笛聲微微一頓,他幾乎因為失望而退縮,然而下一刻,這笛曲變得更為清越靈動,好像有一只手,注意到了他的動作,便牽住了他,要他跟著自己走。

謝秋石張開手臂,袍袖隨風而起時他也躍起,隨著笛音傳來的方向禦風而行,他像一只歡快的仙鹿,渾身散發著盈盈微光,蹦跳著,矯健地跳向山崖間。

“它在找我。”謝秋石興奮地想,“它想見我,有人想見我!”

這世上好像從來沒有人想見他,從來沒有人認真地、用這樣歡悅的邀請來找他,他整個人都雀躍起來,更讓他雀躍的是,隨著那聲音越來越近,他聞到了淺淡悠長的桃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