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春華同枯心(一)

喝問伴隨著槍風,如同驚雷般在謝秋石耳邊炸響。

謝秋石的折扇徹底收起,“呯”“呯”“砰”“砰”數聲後,他忽然踉蹌回身,反手拔出碧湖遺落在地的彎刀,刀光如虹,直削向祝百淩的咽喉。

兩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過了數百招,幽冥仙子的槍尖在謝掌門新換的絳紅仙袍上留下了十數個窟窿,謝秋石低笑一聲,橫刀相向,鋒銳過處,斬下祝百淩肩頭一枝燦爛的桃花。

粉白的花瓣如暮春細雨般簌簌落在地上,陷入溝渠中,像是泥沼裏幾片瑩亮的魚鱗,謝秋石看了片刻,忽喃喃道:“那兩棵樹已經枯死了,這又是哪裏來的花?”

祝百淩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般,諷笑道:“生魂樹與天雷劫一樣,乃聚天地之靈、與天地同壽之物,要生魂樹枯死,就如要天不打雷、雲不下雨一樣不可理喻。”

謝秋石訝然不解:“可它確實——”

“可它若自願枯死,天地亦不可阻攔。”幽冥仙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纖長的指甲狠狠地陷入掌心,卻沒有流血,“為了將鬼道從此世徹徹底底地除去,臣服於某條野蠻冷酷的天令,為了一人——”

她的聲音愈來愈高亢,到了最後,又突然啞了下去,她擡起頭,狹長的眼尾因為薄怒而泛出淺淺的暈紅,但神情卻回到了初時的沉冷果斷:“此事如今已與我無關,與你也無關,謝秋石,今日我會活下去,而你必將長留此地,休想回頭!”

謝秋石只覺心如擂鼓,當即擡起左手用力地按了一下心口,繼而飛身而上,“唰”一聲拔刀斬向祝百淩的雙腿。

祝仙子雙足已如老木,行動間略有些頭重腳輕,她卻不慌不亂,只輕啟薄唇,默念了一句法訣,陡然間二人所立之地轟然傾塌。

“陷阱!”謝秋石驚呼一聲,縱身攀住了一旁的山石就要躍起,不料頭頂幽冥眾女齊齊跳下,他忙側身閃躲,下一瞬,掌中所攀之石忽然松動起來,他愕然擡頭,只見祝百淩赤足踏入泥灰之中,踝、膝、脛部生長出無數粗硬的枝條,將整座山頭石壁打成齏粉,不給他半點立足之處。

謝秋石的身體頓時如紙鳶般翩然下落,他清喝一聲“起”,便踩著雲藹要從半陷的地下飛出,卻見半空幽冥眾人袍袖微展,拉起一道絲帳,兜頭將他罩在其中!

他揮刀劈刺,那絲帳卻不知是何物所制,刀槍不入,百咒不侵,他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扇柄,卻最終沒有將折扇展開。

謝掌門認命似的長嘆一聲,揮袖拭去額上薄汗,笑道:“祝仙子為了擒我,連自己的山頭都不要了,當真是好大的陣仗!”

祝百淩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碧湖替她搬來一張扶手椅,她靠著椅背坐了,枝葉收回,一雙裸足才緩緩恢復了尋常模樣,渾不在意地踩在汙穢的泥沼中。

碧湖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了仙子的腳,替她穿上鞋襪,又耐心地捋平了靴背上每一絲皺褶。

謝秋石撇嘴看了,笑嘻嘻道:“大妹子到底顧念兄嫂之情,沒叫人把臭襪子塞在我嘴裏。”

碧湖蒼雀當即暴怒,祝百淩卻一揮手,淡淡道:“死到臨頭,任你多說幾句,也沒什麽。”

她話一說完,兩個弟子便押著謝秋石摜在她面前,為首一個冷聲喝道:“小賊,跪下!”

謝秋石自然不理會,只是盤腿坐了,擡頭看著祝百淩,手卻攏在袖中,輕輕撫摸著殺生扇的扇柄:“祝仙子,你要對我做什麽?”

他的小動作自然沒有逃過祝百淩的眼睛,祝百淩道:“你可知道,再用一次殺生扇,是什麽下場?”

此時此刻她的聲音裏竟有幾分耐心,循循善誘一如小鏡湖裏那位兄長,謝秋石怔怔聽著,骨碌碌轉了會眼睛,下意識乖乖問道:“什麽下場?”

“你前世欠下的孽債會找上你,”祝百淩道,“你前世躲過的天雷會認出你——無論燕赤城怎麽假扮成你,讓天下人誤認,他都不可能瞞過天劫,也無法代你扛下你的罪責。”

謝秋石愣了半晌,才呆呆地“啊”了一聲,竟是聽得癡了。

兩人相顧無言,謝秋石看著祝百淩的眼睛,又一次想到了燕赤城,只覺似乎有什麽東西卷住了他,像水,又像綢緞,把他包在裏面,包成一個厚重的繭,讓他再也耍不動那雙油滑的嘴皮子。

祝百淩沒有再多說什麽,只道:“孔雀,畢鳩,過來。”

消失許久的孔雀教主這當口才輕移蓮步婀娜而來,手中持著一把鑲嵌華麗的短刀,道:“仙子,都準備好了。”

畢鳩亦抱著繈褓走上前來,她的雙臂仍在微微顫抖,孔雀看了她一眼,勸道:“阿畢,不如讓碧湖來吧。”

畢鳩仿佛被嚇道一般,肩膀猛一哆嗦,驚道:“畢鳩無用!畢鳩有罪,實在不堪大用,才害得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