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偽兒泣真母(三)

悉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從高草間穿行而來。

“啪踏、啪踏”的落足聲後,帶著“嘶啦”的掃音,有些拖泥帶水。

謝秋石闔目聽了會兒,托著下巴,歪著頭,指節有節奏地叩著手肘。

令管事垂手立在他身後,安靜地站著,一動不動,活像一座石雕。

那“啪踏”聲響了一陣,忽然散開,自四面八方包圍上來,足音如浪,一圈一圈地逼近。

高草亂顫,“唆唆”不止,包圍圈越縮越小,而圓圈的中心,正是他們所處的這片山茶碑林!

謝秋石緩緩睜眼,手指揣入袖中,摸出一柄折扇,又解下項間珠串,纏在手腕上,與扇柄一並捏在指間。

“啪踏……”

“啪踏……”

“啪踏……”

枯草被踩在腳下,東倒西歪,露出間雜其間的人影——月色下,那密密麻麻的人影被拉得瘦長如鬼,如細細的針腳般,七歪八斜地釘在墳堆間。

謝秋石嘆道:“既非狐妖,也非嬰孩,令堅,你說,他們是什麽?”

令管事連連搖頭,許久方道:“少爺,他們是活人。”

“非但是活人。”謝掌門淡淡一笑,“還都是男人。”

二人交談間,天上的濃雲墨團被澄澄的月光驅散,自死人坡往上看,當空的明月竟碩大如人面,月盤上隱隱綽綽的“暗波”,既如老嫗面上的溝壑,也如狐嘴左畔的坑須,偶有環成一環的,瞧著又像男嬰嘬食娘乳後深深留下的猙獰牙痕。

謝秋石靜靜地看著,思緒在狐仙廟、東陵城、祝百淩間肆意飄飛,直到第一聲尖銳高亢的哀叫將他驚醒。

沒有任何一個人起頭,那群“鬼影”在碑林前,如遊魂般晃蕩哭號,動作雜亂無章,像是剛出生的幼兒在搶食般,爭先恐後地撲向碑林石棺,卻又互相牽絆著摔倒在地。

細聽之下,那鬼哭並不太像狐啼,也不像嬰孩,頗像簧片在人肉鐘罩中飛快震顫後發出的聲響,先是很悶的撞擊聲,繼而擦出嗡鳴,最後變為喉中尖厲的“嗚嗚”哭呃。

謝掌門折扇一甩,“唰”一聲展開扇面,看向令管事:“令堅,你閃開些。”

令管事混沌的雙目中閃過一絲微光:“得令!”

鬼身一顯,他便如紙鷂子般飄開,謝秋石一掌按向地面,口中振振有詞,身形騰空而起。

刹那間,流光盈袖,星輝披肩,他手腕後折,扇柄劃過一道圓弧,猛一道劍氣破天而來,一聲霹靂,火光四濺,將那剛剛合上的青石重棺當場劈開,散出滿地森森白骨!

令管事忙叫道:“少爺!不要激怒他們!”

謝掌門置若罔聞,雪袖一掃,揚沙飛石,一地白骨騰躍而起。

但聽得那哭號的鬼影聲音一頓,曠野上片刻落針可聞,下一瞬,亢亮的咆哮聲幾乎把天邊都震亮,原本稚童學步般互相牽絆的男丁忽地攢簇堆壘起來,兩足行走變為四肢著地,一邊哀叫著一邊爬行,你疊著我,我軋著你,聚攏成一簇簇碩大的“人面塔”,齊齊向前撞去!

謝秋石足尖輕點,躍立至一座高高的石碑上,半人半鬼的令堅飄在他身後,他回頭喊了句“等著”,便輕燕般斜飛下去,只一瞬又飄搖歸來,手裏還提著一個“嗷嗷”叫喚的男子。

“令堅。”謝秋石道,“掰開他的嘴。”

令管事忙上前來,兩袖一甩一撩,摩拳擦掌,一只手掰著男子的下頷,一只手按著他的後腦,用力一拉。

那男子前一刻分明還鬼叫不已,一見二人要動他的嘴,頓時將牙咬得如蚌殼般,只用鼻腔悶悶嗚咽。

謝掌門抱著臂打量著他,忽狡黠一笑,朗月清輝之下,少年笑貌俊若珠玉,只看得瘋人都忘了鬼哭,然而就在此刻,這美人手起掌落,哢嚓一聲卸掉了男人的下巴。

“嗚嗚嗚哇哇哇哇——”一陣淒厲的哀嚎炸響,男人的嘴被迫拉開,足足張了半臉大,那猩紅大口中,舌苔灰暗,舌尖腔壁卻火紅得像新生小兒。

謝掌門卻沒在意那根不斷抽動的舌,而是直勾勾地盯著男人上下兩排牙齒,只見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見,那兩排枯黃稀落的大齒前,密密匝匝長出了十數顆幼兒新牙!

令管事倒抽一口冷氣,謝秋石卻仿佛得了什麽有意思的玩具般,頗有興致地研究道:“無怪這些個嘴裏都吐不出人話來,原來是長了兩口牙。”

令管事見他神采飛揚,只得恭維:“少爺明察秋毫,聰慧絕頂。”

謝掌門聽著頗是受用,“哼哼”了兩聲,轉而問道:“令管事,你說這些牙,拔得不拔得?”

令堅只覺嘴裏一痛,尚未來得及開口,那謝秋石已撕開衣袖,抽出一把銀絲,一端纏在指尖,一端打了個圈,套向那剛探出頭的乳牙。

令管事想到自己的滿口枯齒,下意識閉上雙眼,緊接著臉上一涼,一股血腥氣撲鼻而來,他睜眼擡頭,正對上滿口鮮血的男人,與此同時,一陣陣淒厲哀切的慘叫直沖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