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醉酒吐真心(一)

“師父……”少年嘴唇慘白,小聲呼喚,“師父,師父……”

“知雨,怎麽了?”被喚作“師父”的男子莫約三十來歲,穿著一身杏黃道袍,袍角繡有水紋,此時浸在暴雨中,似是會蕩漾一般,“可是難受得緊?”

“師父,罷了……”宋知雨伏在師父背上,將臉埋在他的頸子裏,兩條手臂虛虛環著師父的肩,消瘦得像包著宣紙的竹竿,一雙吊起的肩胛如風中紙鳶,細軟枯黃的發絲下露出小半邊沾著水漬的臉,一時分不清是淚是雨,“知雨自幼福淺命薄,運途多舛,即便熬過了這一劫,還有下一劫,下下一劫,實在配不上師父為我耽誤前程,做出背叛師門的大事……”

“知雨……”那師父聽到他說的話,停下腳步,將沒有多少分量的少年抱在懷裏,柔聲道,“知雨啊知雨,若今日救不了你,前程於為師也無任何意義可言!為師知道,此行如此順利,前方必有圈套,只是為師若畏圈套,當時也不會力排眾議,收你入門……”

“師父!”宋知雨登時淚如雨下,“若此行果真能滅了母蠱,苟得性命,弟子殘生將盡心侍奉師父,若武陵當真將師父視為叛孽,弟子即便身染孽煞,也要助師父對付武陵!”

師父聞言怔然,手掌微顫:“不會的,薛掌門待蒼生仁厚,斷不會如此!”

宋知雨捉住他的手掌,從他懷中擡起頭來,只見少年唇薄眉淡,滿面病容,眼中卻有精光,他用力盯著師父,冰冷的嘴唇貼上師父的掌緣,輕輕地廝磨:“你還有我,師父,你還有我……”

“是,我還有你。”手掌的顫動逐漸平穩,師父緩緩垂下手臂,再次摟住了懷裏的少年,“只有你……只有你。”

夏初靜夜,尚沒有蟬鳴蛙聲,月盤上深深淺淺的月紋有如蟲影,風吹之時,樹葉摩挲,有如蟲行沙沙。

武陵自蟲患爆發已過去三日,天涯洞焚燒第一具屍身時尚有弟子哀哭,焚燒至十具、二十具時,諸人已習慣於空氣中漂浮的屍灰味,連眼皮也很難再擡起來。

諸弟子一邊找張棲楓,一邊滅殺毒蟲,二人一組,互相監察,若是有一丁點不對,便上報薛靈鏡、伏清豐,將舉止有異的弟子送往天涯洞,一經生變,格殺勿論。

三天對於修仙者而言,不過瞬息,卻叫眾修士疲態盡顯,上請書字跡顫顫,整個武陵如一餓極銜尾的蛇,一邊吞食著自身,一邊勉力抵禦蟲患,臉空氣中都彌漫著腐味與死氣,所有人的手上都逐漸沾染了看不見的血。

薛靈鏡仍守在天涯洞,劍上還沾著血跡,洞外亦斑駁著暗色的汙痕。深淺的血漬洇進掩香冢,掩香冢一陣腥臭,倒是窗外的桃花不識人心疾苦,這幾日開得尤為艷麗,艷麗得叫素來以之為傲的武陵弟子都產生了厭惡。

“……水崖洞今日有人去過沒有?”薛靈鏡問道,他幾夜未歇,長發散亂,面色較之前幾日微微泛白。

“去過了。”下首弟子臉色更為難看,掩在袖下的左臂指痕班班,眉間褶起一道溝壑,“三峰十八洞,幾乎翻了個底朝天,數千名弟子一一排查,未見得形似張峰主……張棲楓的人。”

“晚些我親自去一趟。”薛靈鏡扶著明鏡扇,輕聲道,“你也乏了罷,可先去歇息。”

那弟子猶疑了一下,道:“掌門師叔,弟子想……”

“怎麽?”

“弟子也想去水牢面壁思過。”那弟子跪下道,“弟子的搭档已然換了兩人,那兩人……雖非弟子所殺……”

“去罷。”薛靈鏡沒聽他說完便出言打斷了,垂目展扇,未再看他,“莫染了孽煞。”

弟子叩拜再三,又說了兩句,便退了下去,薛靈鏡看著手中明鏡扇,忽道:“你可以下來了。”

房梁上蹲著的石大仙飄飄悠悠晃下來,笑道:“薛掌門,扇子裏可看得出什麽花兒來?”

薛靈鏡沒接話,石頭注意到,他的嘴唇有些泛青。

“你的樣子勉強得緊。靈火咒我都用得煩了,你不如教我幾個殺咒,我也好幫你解決幾個小的。”石頭攤了攤手,“這幾天清算下來,修為越低的弟子越容易被陽魄吞噬,薛掌門你簡直是全山溝溝的希望,你要沒了,離這地兒被蟲吃光也差不離了。”

“清豐呢?”薛靈鏡問。

“哈!”石頭噗嗤一聲笑出來,“我剛從酒窖出來,他抱著酒壇子一邊嚎一邊灌,醉得像個三百歲的寶寶,靈台倒是清明,狀況恐怕比你好些。”

“如此說來,我不如他。”薛靈鏡眉間的褶皺也微微松開,嘴角僵硬地擡了擡,卻無絲毫笑意,只是認真看著手中的白綢扇面。

“還在看你的扇子?”石頭踱上前去,扒拉著薛靈鏡的後背左右騰挪,要去看那鏡面,看來看去卻一無所獲,只嘟囔道,“西貝貨,什麽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