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秋石不染塵(一)

謝秋石殺人的時候,喜歡穿白衣。

他平時其實不喜歡穿白的,大紅大綠大青大紫,總是怎麽鮮艷怎麽來,像花蝴蝶流連芳叢,一天都不帶重樣。

但只有在殺人的時候,他喜歡把自己的倒騰得很幹凈。

鬼道有十府,每一府一名鬼將鎮守,被他殺了半數,今天又得了新旨,來到此處。

這一府名叫“桃源津”。

謝秋石左手背負在身後,右手持一柄紙扇,挽一串翡翠佛珠,碧玉流光,一半纏在扇面上,一半拈在指尖。

“要跑嗎?”他笑著問鎮守桃源津的鬼將,“要跑的話,可以準許你先跑一炷香的時間。”

樣貌年邁的鬼將卻只安靜地坐在案前,沉聲道:“無論跑不跑,今日都難逃一死。”

“嗯。”謝秋石拿扇柄敲了敲手掌,一點頭,“你蠻識時務的,我喜歡。”

鬼將沒有接話,室內陷入片刻的靜默。

過了許久,粗啞的嗓音才打破了寂靜。

“本府,還是很難相信……”鬼將慢吞吞地擡起樹皮般皺紋密布的臉,一雙渾濁的眼底精光一閃,“你殺生如腳撚塵土,身上竟然不沾一絲煞氣,縱是當年瀛台仙君,怕是也不可能潔凈如斯……”

“唔,所以他死了,我還活著麽。”謝秋石輕飄飄地吹了個口哨,呼出一團白色的霧氣,“你別生怨,我自己也討厭這樣。打打架殺殺人倒也罷了,有來有往,有緣有故,就是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嬰兒,懷胎十月的婦人,殺起來實在不得勁,總感覺好像砍錯了什麽似的,巴不得他們挪動挪動,還還手。”

鬼將怔怔聽著,身後屏風傳來悉索一響,隔著燈火,能看到他老妻幼子顫顫而擁的影子。

“別怕啊。”謝秋石慵懶地勾了勾嘴唇,“死一點也不痛的,只是‘哢嚓’一下,從此不再受苦受累,來生——嗯……抱歉,差點忘了,你們幾位怕是沒有來生。”他一擊掌,頓了頓,緩聲又道:“也寒暄得差不多了,快點,有什麽想說的話再說一說,想哭的再抱在一起哭一哭,我有耐心,也很善良,就在這兒等著你們,你們不必著急。”

燭影搖晃,他這番話像丟進雪堆的石頭,沒激起半點聲響。

“怎麽?沒什麽想說的麽?”

“嗯?”

“那我數三下?”

“三。”

“二。”

“一。”

陰雲密布的天空降下驚雷,一大片一大片的桃花像是被天火引燃一般,呼哧哧燃燒起來。

謝秋石在火光中,踩著腳下摞起的三具屍體,擡手撈下櫃子頂上的一壇酒,喝了幾口,剩余的盡數潑在腳下的屍身上。

“忙忙忙,吃了喝,喝了睡,何時才能不再忙……”他輕哼著小曲,揮袖拂下一旁的蠟燭,烈焰自鬼將的衣裳開始蔓延,最終及於整間府邸。

他面上有醉態,腳下略趔趄,白衣勝雪,一雙藍綠色的眼睛清澈得像初春的天際線,微微眯著,含著不著調的笑打量眼前四處奔跑、哭喊不止的大小鬼族。

“跑什麽呀,”他好心地提點,尾音上翹,帶了幾分不滿的抱怨,“一個都跑不掉的。”

……

……

……

“啊!”

“啊!”

石頭自睡夢中醒來,下意識一個鯉魚打挺,和眼前之人額頭對額頭,裝了個正著,齊齊發出一聲痛呼。

“你盯著我看做什麽?”石頭驚叫,“我在睡覺呢,你怎麽也圖謀不軌?”

伏清豐蹲在他面前,無奈地揉著自己發燙的腦門:“你的腦袋可真硬……”

“去去去,離我遠一點。”石頭皺著臉叫罵,“我一看到你們武陵人就討厭。”

“岑師兄非要把你關在這裏,我還幫你說情了,你可別恩將仇報。”伏清豐忙辯解道,“還有剛才你額頭上怎麽這麽多汗,是不是做噩夢了?”

“沒,沒吧。記不起夢見啥,只覺得熱。”石頭撇撇嘴,“伏哥兒,你給我擦擦汗唄。”

“知道了。”伏清豐無奈地笑道,握著袖子,輕輕給他擦了額頭的汗珠。

石頭被伺候得舒服了,眉開眼笑:“你倒蠻賢惠的,和你那兩個惡毒的師兄不一樣。”

伏清豐長長地“喔”了一聲,意味深長道:“很快你就不會這麽覺得了。”

石頭卻不以為然,只問:“你師父師兄他們人呢?”

“師父要閉關幾天,岑師兄查蒼山派還有那些毒蟲的事情去了,余黛嵐負責谷內弟子的安全,至於我,”伏清豐盤腿坐在溪流間,擡頭看著石頭道,“我負責審問你。”

“你要嚴刑逼供我?”石頭笑嘻嘻地問。

“那是自然。”伏清豐也笑道,“你姓甚名誰,是何身份,家住何處,來我武陵到底有何居心,水崖洞血案與你到底有何幹系——速速從實招來,否則休怪我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