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垢面蓬頭乞(一)

“別打了!別打了!”

“再打要出人命了!”

“李大夫,李大夫——”

哄鬧不休的庭院裏彌漫著酒臭肉腥,一群家丁圍著一張條凳,手持紅木大杖,噼啪擊打聲持續不斷,條凳上趴著的人早已進氣多出氣少,哼都哼不出兩聲,蓬頭垢面,臉上俱是血汙,看不出死活。

婢女領著姓李的大夫到場時家丁方停了杖,為首一大漢沖李大夫打了個哈哈,十分熟悉地擠眉弄眼。

李大夫略一咂摸:“又是他?”

“又是他。”

李大夫“呸”了一聲,下手也少了慈悲,粗粗探了探那人鼻息,便拽著那頭烏發把人從凳子上拖起來,往地上一摜:“裝什麽死呢,小癟三!”

那人抱緊了頭,把腦袋埋進胳膊肘裏,渾身哆嗦。

“抖個屁,你真怕啊?”李大夫冷笑著拿腳尖把他摜開,“這都第幾回了?王五,這癩頭又犯什麽事?”

“還不是小姐看他可憐,拿幾個銅板托姆媽請他來小少爺月子酒,幫後廚打個下手殺個豬,”王五照著這人後腦勺就是一口濃痰,“這不識好歹的,偷吃偷喝不算,砸了要上供到天神廟去的那壇靈酒,一邊發酒瘋一邊還要去搶小姐的頭面——這可不得往死裏打!”

“小姐良心恁好了些。”李大夫的眼神越發鄙夷,“哭哭哭,還是不是男人,別哭了,滾起來,拿著方子爬出去!”

那人像是沒聽到,反倒把自己抱得更緊,他枯瘦得像柴火,衣衫破敗,身上又全是傷,埋頭一顫一顫,若是常人見了,的確容易起了憐憫之心。

只是王縣令一家豈是第一次給他這副模樣騙了,王五輕蔑地用鼻子出了聲氣,蹲下來,嫌棄地拽著那頭亂發硬是把人的腦袋從兩臂間拽起來,露出那張青紫斑駁的臉。

這臭名昭著的瘋子長得倒不老,是個年輕人,若是拾掇整齊,保不準還頗有姿容,只可惜到處青一塊漲一塊腫如豬頭,眼睛也一邊大一邊小,嘴唇剛才受杖時已然咬爛了,看不出形狀。

整張臉不是汙垢就是血,讓人不忍多看一眼,可是哪怕只看一眼也能明辨:這家夥抽搐雙肩時哪裏是在哭,分明是在瘋笑!

“……你他娘的!”王五拳頭一癢,想再往這瘋子臉上招呼兩下,又嫌棄那漿水鋪似的沒個下手的地方,思來想去拎著人腦袋往石板上猛撞了幾下才泄憤,“李大夫,你給他開好藥,咱哥幾個就把這玩意丟出去!”

“好嘞。”李大夫看也不多看一眼,將方子往那瘋子懷裏一塞,還沒塞到,就被那瘋子一口咬住了手腕。

“誒喲!!!”李大夫痛叫,也顧不上鞋子臟,連連去踹那瘋子的腿。

瘋子竟像是沒感覺似的一邊笑一邊收縮牙關,好像要給他手上生生扯下一塊肉來似的,瞬間就見了血。

王五一眾忙撲上去,按肩膀的按肩膀,卸下巴的卸下巴,也顧不上拳打腳踢,像丟麻袋似的將瘋子丟出門外,“砰”一聲撞上門,落了鎖。

緊閉門後仍舊傳來隱隱咒罵:

“這玩意怎麽還不死了……”

“若不是大人慈悲……”

芾縣有名的瘋子並沒有名字,大家都叫他石頭。

沒人知道他打哪兒來,多少歲,家裏是做什麽的——頂多是個殺豬佬,這瘋子不犯渾的時候殺兩頭豬的動作倒也算利落。

他剛來芾縣的時候就已經是現在這副落魄樣子,臉臟得連長相都看不清,問他什麽他都不懂,說傻倒是也不傻,小偷小摸打砸搶樣樣精通,還會混進王縣令府裏專挑貴的偷好書好酒,說聰明就更沒邊兒了,哪有聰明人會像他這樣一天討三頓打挨的。

偶爾他想說話的時候卻是會說兩句,前些日子王縣令家姑娘去天神廟祈福回來,坐著一頂小香轎吩咐家丁給窮人家布施,他涎著臉去討要,王姑娘便隔著轎簾問他是何身份,為何來芾縣,想不想某個營生。

他擠出一個笑,回說,自己是個殺豬的,除了拿柴刀砍肉什麽也不會,來芾縣不為別的,只求躲債。

王姑娘便問他躲什麽債,他說情債,接著滔滔不絕講了段被纏郎夜襲的艷情故事,什麽月黑風高,什麽玉面仙人,朱冠碧眼,廣袖金扇,寬袍解帶去褻弄一個墻角爛醉的乞丐甚甚……越說言辭越是不堪,直聽得王姑娘雙頰通紅斥他“不知廉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