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天宿

靈台崩毀消亡似乎只是一夕之間的事, 很快,快到人們來不及反應。好像就是太陽落下山去,寂靜一夜, 又一如往常升了起來。

但對烏行雪來說卻並非如此。

那不是一朝一夕, 更不是短短一瞬, 而是漫漫不知盡頭。

當年他由仙成魔,坐在落花台的滔天大火裏, 烈火焚身、靈魄撕裂、仙元盡碎……種種加之於身的痛楚,都抵不過這次。

因為這次是他最抗拒的那種死寂。

這與當初的三年靜坐也不一樣。在那靜坐的三年裏,他至少知道自己氣勁正在流轉, 靈魄正在休養。

這次卻什麽都沒有。

就好像……他其實已經死了, 只是自己尚未知曉。

***

其實烏行雪確實是死了的, 就在天道徹底崩毀的那一刻。

他先前責問靈台時說過的那些話, 在那一刻得到了印證——

它確實有了“生死”,也確實有了“善惡”。

所以它在消亡之時衍生出了它本不該有的東西,凡人常稱之為不甘, 仙門中人則稱之為臨終之前的“怨恨”。

凡人怨恨會纏繞在殺他的人身上,而靈台消亡時,那些“怨恨”如雲如龍, 如天之蓋,統統砸向了與它因果最深的兩個人、也是親手將它送向覆滅的兩個人。

沒人能在強弩之末下再承受這樣的怨恨。

所以, 在靈台崩毀消亡的那個瞬間,蕭復暄和烏行雪其實都是死了的。

可這世間還有一個凡人常掛口中、卻又總無從印證的東西,叫做“一報還一報”。

無從印證是因為這並非規整的平衡, 也並非必定的道理 , 沒人敢說它一定會來,會在何時來, 它永遠無可預料。

它之所以存在,僅僅是因為人行天地間,任何善惡都會留下痕跡。有人記得,就或許有人會還回去。

而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一個人在神木樹底、雷劫聲中豁出過一命。

他自己都已經不記得了,卻在又一次將死之時,等來了故事的後續——

天道“怨恨”砸落到蕭復暄身上的那一刻,久違世間的神木之力光華盡顯,抵了一切。

於是,他在死去的那個瞬間新生,曾因雷劫而碎的靈魄復歸完整。

時隔數百年,善意和庇佑終有結局,一報還一報。

曾經,人間有過一個傳說。說落花台最高的崖石之上有一株參天神木,華蓋如雲。它悲憫有靈、記刻生死。

不論是顯貴還是乞兒,不論有人惦念還是無人問津,在那棵樹上,永遠生是繁花,死為落英,燦若雲霞。

傳說那株參天神木,常人一生能得見兩回。一次是呱呱墜地,一次是將死之時。

後來白雲蒼狗、物是人非,連傳說都已銷聲匿跡,世間自然再無人能得見。

可這一次,蕭復暄“見”到了。

他在將死之際,於一片黑寂之中恍然看見了一片高崖,那崖上是融融樹影。

直到他感覺自己提著一把劍,艱難地走向高崖。他才猛然反應過來,他並非真的“看見”,而是想了起來。

他在這一世的將死之時,終於想起了上一世的末端——

他穿過葭暝之野的狼煙戰地和無邊死寂,走上那片高崖,在神木腳下以劍支身,擡起了頭。

他沒有看到傳說中燦如雲霞的滿樹繁花,但他在滿眼血色中隱約看見樹冠間有一道倚坐的素白身影,像枝椏交錯間漏下來的煦和日光。

他知道是看錯了,但那確實是他那一生所得見的最後一道白日光。

那是烏行雪。

***

蕭復暄在將死之時記起了一切,那是後來所有糾纏最初的開端。從此往後,兩個人的事完整如初,再不會只有一個人記得。

蕭復暄死而復生的那一刻,腰間錦袋中的白玉雕像咯咯震動起來,無數道金色絲線在白玉之中透照出來,將所雕之人纏裹得嚴絲合縫。

那是三百年前留在雕像裏的深濃愛意,是他靜坐於極北之地,一劍一劍刻下的咒術。在這道咒術之下,他和烏行雪生死牽連。

所以他軀殼裏的萬象生機,都在那一刻供往這世間另一個人身上。

所以蕭復暄活了,烏行雪便活了。

他們曾經與太多事物因果相連,而其中牽連最深的便是神木和天道。如今天道消亡,神木還報,兩相抵消。

他們死去過又復活,從此,一切最深的羈絆只在彼此之間,再無負累因果。

***

亂線“靈王”被抹殺之際,現世與之相關的一切皆不復存。

而神木抵去天道“怨恨”之時,不僅還了當年蕭復暄身擋雷劫的一報,還應了它曾聽過的無數祈願,還了眾生一個清明世間——

“靈王”不存,亂線“不存”,於是天道強行平衡善惡之下所幹涉的那些,也不復存在。

整個世間於自洽之中,落在了最平靜的時候,然後由此緩緩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