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半生(第3/4頁)

於是,他生平頭一回解釋了一句:“靈台自有天規,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間事。”

他一貫少有觸動,不擅寬慰。

但那天,他看著那少年慢慢松開口,瘸著的腿一直在抖卻犟著不吭一聲時,還是出言寬慰了幾句。

只是他確實不擅於此,只好說些打岔的閑話。甚至給人取了一個名字,叫做雲駭。

***

曾經還在凡間時,花信聽過一句話,說倘若你想與某件東西牽連得深一些,就給它取個名字。

他生性平淡,所以從不覺得一個名字能有什麽區別。

他也確實沒顯露出什麽區別來——他將那個叫雲駭的少年帶去了花家。

那些年裏,花家常會收一些流離失所的孩子進門,弟子堂有吃有穿有教習先生,自然會安排好一切。雲駭去了也一樣,從此一生都隨造化機緣,不用他再多過問。

他至多像當年承丹藥先生所托一樣,偶爾下人間時探看一眼。

一切本該如此的。

然而他在離開花家時,無意瞥見雲駭的神情——那少年看著花家練劍的弟子,眼裏是灼灼洶湧的渴求。

他驀地想起當年先生的話:“修士們總是有所求的。”

他知道那少年此刻所求必定不是長生,也不會是要護某一個人,因為已經家破人亡無人可護了。那眼裏翻湧的,只會是報仇和恨。

可恨意能堅持多久呢?報完仇之後呢?

倘若報完仇就此休止便罷了,若是停不下來又該如何?而世上沾了血就停不下來的人,他見得多了。

他不希望那個少年變成其中一個。

於是他臨行前,同花家交代了一句,先別給雲駭佩劍,也別教習術法。

花家當時的家主聽得一愣,滿臉驚詫地看向他。但最終,家主也沒敢置喙,只問了一句:“不練劍也不習術法,那他每日做什麽?”

花信道:“先養傷吧。”

直到回了仙都宮府,花信才在某一刻乍然反應過來,花家家主為何滿臉驚詫,因為他不知不覺又破了一道例——他在過問旁人之事。

曾經教習先生一日三嘆,他都不會多問一句。如今,他居然交代花家該如何對待那個少年。

這大抵就是“取了名字”的後果。

或許是為了恢復如常,那之後將近兩年,他都沒有再下過人間,那少年也漸漸成了一個“與世間萬千人無異”的存在。

直到兩年後,他因事去了一趟花家。

那個少年從墻頭翻下來,跳進連廊,一把拽住他叫了一聲“師父”,跟著便佯裝瀟灑地說:“你若是後悔帶我回來,大可說一聲,我自行離去便是。”

那時候雲駭傷早已養好,個頭竄了一截,有著少年抽條拔節的淩利感,像是換了一個人,骨子裏卻還透著當年瘸著腿發抖,死咬著不吭一聲的犟。

於是,花信一如當年一樣,又給了他一句解釋。

***

很久之後,花信再想起當年的那些往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從最初起,他們之間就充斥著一次又一次無端的破例。

他的每一次“罕見”、“難得”和“破天荒”,都落在這個叫做雲駭的人身上,不論是笑還是怒。

或許是因為普天之下,只有這麽一個人當他是“師父”,而不是束於高閣之上的“明無仙首”。

他一直覺得,雲駭做什麽事,都帶著一種天然的“理所當然”之感——

因為他算是師父,雲駭算是弟子。他們便理所當然要比仙都其他人親近一些。

雲駭理所當然能出入他的住處,往他一片素白的宮府裏擺放各種玩意兒。也理所當然能在閑時去往靈台,找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請教一番,一逗留便是大半日。

辦了好事,理所當然能向他要幾句誇。出了岔子,也理所當然跑來討幾句斥。

久而久之,花信便習慣了。

甚至無需“久而久之”,他從最初好像就是習慣了的。

***

其實習慣是最溫吞如水的東西,像平湖之下的暗流,湖面不動,便永遠察覺不了。

於花信這種性情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但他並非真的無波無瀾。

有一日,他在宮府一座樓閣之上謄抄靈台經卷,仙使和仙童怕打擾他,都規規矩矩地呆在偏屋,離樓閣遠遠的。

四周素白無色,也沒有一絲人聲,樓閣之下還有丹爐藥香隱隱傳上來。

他謄抄了一卷,嗅著那股藥香,忽然有些怔然。

某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少時、未及弱冠,被遠遠安置在花家劍場邊的高閣上,十數年如一日地當著花家一眾弟子中的標杆和例外。無人叨擾也無人靠近。

就在他飽蘸了墨,換了一卷仙帛,平湖無波打算繼續謄抄時,一道青色身影撞進余光。

那道身影手裏拿著一瓶會學人說話的語草,一邊跟語草胡亂鬥著嘴,一邊身輕如柳絮般繞過高閣橫梁,一躍而入,不偏不倚落在經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