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悶雷

十個月對於凡人來說, 是一段既短又長的時日。

短在薄衣換成厚襖,這十個月也就過去了。長在這十個月的每一個夜晚,都因為頻繁出沒的邪魔妖物而顯得漫漫難熬。

烏行雪隱藏完一半神木, 離開無端瀚海的那天, 人間又有一處鬧起了邪魔之亂。

但是最初烏行雪並不知曉。

他特地避開生人聚集的城鎮, 走了一條荒無人煙的山道。那是曾經禮閣桑奉所執掌過的不動山,山下只有一些荒村的殘跡——早已破敗無人的房屋, 堆疊錯落的墳冢以及比房屋還要高的野草。

他本以為不會碰到任何活物,誰知在野草盡頭碰到了一個故人。

說是故人其實不算貼切,那是他和蕭復暄曾經一起救過的人, 滿打滿算也只有過兩面之緣——

初見時, 那還是個紮著圓髻的小姑娘, 捂著傷口茫然地站在爹娘屍體旁邊, 差點被流竄荒野的邪魔兇物咬斷脖子。

他和蕭復暄剛巧經過,斬了追她的邪魔兇物,幫她葬了屍體。將她送回城鎮的時候, 她在空蕩蕩的屋子裏,抓著他的袍擺哭了好久。

離開時,蕭復暄在桌上留了一盞能懾邪魔兇物的驅靈燈。

後來偶然碰到已是十多年後, 那小姑娘早已長大成人。她在行人往來的城關前叫住了他們。因為模樣變了太多,他們還是靠眼下的胎記才將她辨認出來。

那姑娘補謝了曾經的救命之恩, 然後看著他們十多年分毫未變的容貌高興地說:“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是神仙!”

她還說:“倘若以後還能有緣再碰見你們就好了……”

到如今又是數十年,倒是真的又碰見了。只是再碰見時, 那位姑娘已是垂垂暮年, 成了老人。

一個不經意間,就是凡人一生。

當年那個因為見到神仙而雀躍的姑娘, 如今白發蒼蒼、弓著肩背,倒是眼下的胎記還如往昔,能依稀辨認出來。

她不再能自如蹲跪起身,就連彎腰再站起,都要撐扶著旁邊的樹幹。

她在幾個墳包前抖摟下一籃粗黃紙疊成的錁子,點火燒著,紙灰被風卷過來,掃了烏行雪一身。他才恍然記起,這墳冢裏所埋似乎是她的爹娘,還是他和蕭復暄幫的忙。

這居然是數十年前他們並肩途經過的山道,如今卻只有他一個人來。

老人用樹枝撥著錁子時,依稀覺察到有人。她抓了樹枝上掛著的一盞燈,引了火點燃,提燈朝烏行雪的方向照過來。

那燈火明明十分昏黃,並不刺眼,照過來的時候,烏行雪卻眯著眼偏開了頭——那光亮讓他軀殼裏虛靈一震,極不舒服。

他下意識覺得那火不尋常,那燈也有詐。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一動,差點就要出招,卻在擡手前瞥見了燈籠一側熟悉的符文和熟悉的字。

那字勁瘦有力,彎折處總是鋒利如芒。

那字出自於……蕭復暄。

烏行雪在燈光裏怔了一瞬,終於反應過來,那不是什麽有問題的燈。那是曾經他們留給小姑娘的驅靈燈。

燈芯裏融了仙術和藥粉,燈台、燈罩上寫著符文。凡間仙門也常用,他們點燃此燈,用以驅散一些邪魔陰魂。

烏行雪曾經見過很多回這種燈,還自己做過幾個,他曾在燈罩上寫畫符文時同蕭復暄說:“這燈看著溫溫和和的,也算不上亮堂,不知照在邪魔身上會是什麽感覺。”

當初說這句話的時候從沒想過,有一天,他自己能給後半句一個答案——

這燈看著溫和,照在邪魔身上,卻如同眼被刀刺、身受火灼。叫人忍不住想擡手遮掩、想倉皇避讓。

但烏行雪既沒有擡手,也沒有轉身。他只是半眯著眼,在刀刺和灼痛中看著燈罩上的字。

他聽見那個曾經雀躍地說著“你們是神仙”的姑娘,用一種老邁的語氣輕輕問道:“你……是人是鬼?怎麽在這荒山裏轉?”

烏行雪先前為了避人而做的易容早已消,如今的模樣與數十年前別無二致,但老人並沒有絲毫反應。

那個曾經在人群裏將他和蕭復暄一眼認出來的人,如今滿眼皆是陌生。

確實都忘了,確實無人再記得他了。

他看著老人警惕的模樣,看著他們曾經送給她的燈,靜了良久道:“我只是在山間迷了道。”

他沒有答那句“是人是鬼”,這問題如今聽來實在難答。他頓了一下,沖老人說:“還要行路,不多叨擾了。”

他說著便擡了腳,眸光避開那驅靈燈,要往南去。

他身上的邪魔氣總會在入夜時變得更重,寒風一吹,甚至會覺出餓來。

那是邪魔的本性。

他不想在這處地方表露出這種邪魔本性來,因為這裏曾經有過一些故舊往事,因為身後照著那盞蕭復暄所做的驅靈燈。

可偏偏天不遂人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