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虛情

封家家主一直在說著他那雙兒女如何如何好, 如何如何可惜,張口閉口皆是深情。

封徽銘攥著劍,沉默地聽了很久, 終於有了動靜。

他從手指開始抖, 連帶著整個人都在顫, 杵在地上的劍也咯咯作響。就像平湖落石,漣漪越擴越大……

寧懷衫離他最近, 第一個注意到。起初還以為是受了傷,痛的。後來才發現,封徽銘是在笑。

那笑裏半是嘲諷、半是憤恨, 還帶著一抹難以形容的瘋意, 聽得寧懷衫毛骨悚然。

“我兒、我兒、我兒……滿口我兒。”封徽銘頭也沒擡, 就那麽一下一下點著, 啞聲重復著家主的話,然後又帶著笑嘶聲道:“我當年究竟有多傻、多蠢!才會聽你叫幾聲‘我兒’,就暈頭轉向不知東西南北了?”

他笑了好久, 笑得都嗆住了,又道:“我居然以為這兩個字多麽難得,多麽真情切意, 叫上幾回,就是當真把我看做自己人了, 我可真是……”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擡起頭來,兩眼通紅, 隔著猩紅燈火看向封家家主, 輕聲道:“我可真是個絕好的苗子,你不是常同我說這話麽。我以前不明白, 現在簡直不能更明白了……”

“我真是個絕好的苗子啊,被幾聲‘我兒’騙得團團轉,這麽蠢的人上哪兒找?你當初收留我的時候,一定也是這麽想的吧?”

否則就不會說出“八歲是正好的年紀”這句話了。

他被封家家主領進門時正好八歲,明一些事理了。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家破人亡,無依無靠,本該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但托家主的福,他從此有了遮風避雨的地方,他有家了。

從今往後他所獲得的一切都要多謝這個人,弟子堂的先生說:人要知恩圖報。

他記這句話記了好多年。

他知道自己並非封家真正的血脈,一切優待都並非理所當然,而是得用刻苦、聽話、替封家長臉……這些去換。

都說家主不苟言笑,不是慈父,總是十分嚴厲。讓他笑一下難如登天,從他口中聽一句誇獎也十分不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每日所求就是家主沖他點一下頭,說一句“尚可”。

他比所有弟子都用功,磨壞的練功服和劍石比所有人都多,又花了七八年,終於有一天,家主沖他笑了一下,說:“我兒是個好苗子。”

一聲“我兒”,讓他有了“父慈子孝”的錯覺。

他那時候年輕氣盛,一片赤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去,巴巴地捧給封家,只要派得上用場就行。他甚至同封殊蘭說:“就是哪日讓我豁出命去,都在所不辭。”

結果封殊蘭潑了他一盆冷水,說:“我們同一眾弟子其實並無區別。”

就是從那時起吧,他和封殊蘭這個“妹妹”便有些“道不同不相為謀”了。

他在一聲又一聲“我兒”裏迷了心竅,一度覺得自己雖是養子,卻與親子無異。覺得自己今後是要接下家主大任的,否則家主怎麽會把那麽多封家的往事、機緣說給他聽?甚至還帶他進了無人能進的秘地。

他在這“迷魂陣”裏自欺欺人了近百年,直到某一天,他忽然發現自己身上逸散出了一股若有似無的死氣。

他起初以為是自己斬殺邪魔時不注意,中招而不自知。

最蠢的是,他同家主說了……

就像一個尋常兒子在外受了傷,順嘴同父親提了一句似的,他居然同家主說了這件事。

封徽銘永遠記得那一日——家主憂色深重,立即叫了醫堂長老過來,親自看著長老給他查。之後又帶他去了秘地,讓他借助神木之力調養。

而他當時感動極了……

“我當年居然感動得手足無措,你知道嗎!”封徽銘猛地一拍地面,瞬間到了封家家主面前,劍尖在冷石中拖出一道深深的溝壑。

家主眉心一跳,斷裂的鎖鏈猛地揚起來,每個斷口都化作尖刃,直朝封徽銘搗去!

封徽銘也炸起一身劍氣,每一道白芒都與尖刃死死相抵。

一瞬間,飛星四濺。

封徽銘就像根本不怕那些尖刃一般,又朝前壓了一點,滿眼通紅咬牙道:“我當初恨不得要把心肺都掏給你!你知道嗎——父親?”

家主聽到“父親”兩字,攥著鎖鏈的手指動了一下。但也只是動了一下而已,力道絲毫沒松。

“我當初有多感動,後來發現問題的時候就有多寒心。”封徽銘又往前進了一寸,手指在氣勁震動下溢出了血,但他絲毫注意不到,“你嘗過那種滋味麽?就像剝光了站在雪原上,比死都難受呢……”

家主終於神情空茫片刻,又深深擰起眉道:“你知道?你……知道?”

封徽銘又緩慢笑起來,那笑裏滿是自嘲,帶著幾分狼狽悲哀:“……是啊,每來一次這座高塔,借著神木之力調養一番,那股死氣就暫時蓋住了。但時間久了,傻子都能意識到不對勁吧?你又何必如此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