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舊緣(第2/3頁)

一邊是當時還沒有名字的葭暝之野戰事剛盡,殘余的火光在廣袤的荒野上燒著,皮肉焦灼的味道和馬匹的嘶聲哀鳴順著夜風散了百余裏。

另一邊是落花台上雷聲隆動,電光自九天落下,像密不透風的網,一道一道劈在神木所在的地方。

那個滿身是血的少年,就是那時從山野盡頭朝神木走過來的……

他看上去十七八歲,眉眼間依稀有著少年相,卻被周身厲如冷鐵的煞氣蓋住了。他腰腿頎長,身量應當很高,卻因為血氣耗盡又渾身是傷,站得並不很直。

一看就是從戰火裏殺出來的。

他一手杵著長劍,背上還背著一團血布。

翻過山野時,他攥著劍踉蹌了一下,那團血布一動,垂下兩只細瘦的手臂來,手臂上滿是創口和瘢痕。有經驗的人遠遠一看便知——那是一個瘦小的孩子,已經死了。

那兩年在戰場邊緣總能碰到那樣的孩子,家破人亡,無人看顧,要麽被捋走,要麽成了餓殍。

即便是餓殍也死不安生,會被野獸、陰邪之物或是其他餓極的人分而食盡,落得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像這樣死了還全須全尾的,屈指可數。

少年走到神木之下時,剛好是天雷的間隙,整個落花台陷在短暫的安寧裏。

傳聞都說,尋常人是看不見神木的,所以來到落花台的人,往往直奔廟宇,並不會真的擡頭去找那一棵看不見的巨樹。

但那個少年卻並沒有去往廟宇的方向,他就撐著劍站在樹下,咽下唇間的血,擡起了頭。

他眉眼生得極英俊,若是洗凈血色和那一身煞氣,應當是個冷白如玉、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只可惜,他已經沒有那樣的一天了。

因為他咽下鮮血後,啞著嗓子低聲說了一句:“我看見你了……”

傳說,只有新生或是將死之人才能看見神木。

他看見了,就意味著他快要死了。

他眸光映著青黑色的天光,動了一下,像是要看清整棵神木的模樣,看到樹冠深處去。過了片刻,他艱難咽了一下,垂下眸光,低聲道:“跟傳說裏的不一樣……”

那晚的神木確實跟傳說裏不一樣,它承受了數十道天雷劫數,滿身都是長長的溝壑。它枝頭所剩的花並不很多,倒是地上落滿了已經枯萎的花瓣。沒有像傳說那樣如雲如霞,也沒有將月亮都映出胭脂色。

少年血氣將盡,能撐到落花台已經不易。

他垂下眼後,便順著劍半跪下去。用著最後的力氣,在樹底挖開了一些泥土,將背上背著的孩童屍骨埋進土裏。

民間常說,人死後若是能有神木庇佑,下一世便能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他掩平了土,終於再撐不住,翻身跌坐下來。他依然一手攥著劍,低垂著頭顱,薄薄的眼皮慢慢垂下,眯成了狹長的線。

血就從他額頭流淌下來,流進深深的眼窩,再洇進眼裏。

他那時候意識已經開始混沌,眼前也只剩血色,看不清也聽不清。所以,當他隱約聽見一道模糊的嗓音問他:“所埋之人是誰?”時,他只是緩慢地眨了眨眼,沒有開口。

他自嘲地輕嗤一聲,覺得自己已經看見了臨死前的幻覺。但他還是動了動唇,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道:“撿的……”

一個和他全無關系的孩子,只是在他經過時,用最後一點力氣本能地抓了他一下。

應當是害怕死去吧,或是害怕死後被人分吃會疼。

他答完良久才忽然想起,那問話聲來得莫名。

傳說裏提過,神木化出了人的那一面,曾經有人在樹冠間看見過一道虛渺的影子。

少年握劍的手又攥緊了幾分,他喘著氣咽著喉間翻湧的血味,喉結滑動了好幾下。他想睜眼看看那樹冠間是否真有那樣一個人,但他怎麽也眨不掉那些血,所以什麽也看不清。

他只覺得那模糊的嗓音也有些輕渺虛弱,似乎也受著痛苦,跟他相差無幾。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玄雷電光,明白了幾分。

如果神木真的能化人,那些長長的溝壑落在身上,應該也很疼吧。怪不得……聲音那麽輕。

他在心裏想著,而那神木竟然像是能聽見似的,沙沙輕晃了幾下。

也有可能,那沙沙聲依然只是臨死前的幻景而已。

他這麽想的時候,天空忽然一陣驟亮,最後幾道天雷自九天劈落下來,就沖著神木的根。少年在電光中眨了一下眼,血滴順著眼睫砸落在地。

很疼麽?

左右我也要死了……

他心想。

血色洇進泥土的刹那,那少年忽然長劍一撐,以肩背將天雷擋在了自己身上。

此生的最後一刻,他腦中閃過的居然是荒野百裏望不到邊的屍首,還有神木枯瓣滿地的模樣,他想:下一世睜眼,我能看見你開花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