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又是晨時,天光和煦。

馬蹄聲清脆,隱沒在一路綠蔭之中,踏著一地青翠,噠噠向前奔馳。

林間小道上,兩旁並無其他車馬,唯一輛小小馬車正飛速移動著,不斷有囫圇話音自車廂中逸出:“……這麽久沒回去了,也不知道老爺屋裏有沒有變模樣……”

“唔,咱們還是空手過去的……”

“妹妹該也滿周歲了——還是差些?唉,算不來……”

……

僅僅一夜過去,還不足以完全撫平心內的糾結——倒也多少能讓自己平靜下來。談風月半靠在車廂外,任流風牽引著韁繩,垂眼擺弄著手中時聚時散、總不停掙動著的金紅光團,腦中回想起的是傅斷水臨別時眼中流露出的幾分歉疚、幾分憐憫,耳畔聽著的是從車廂內傳來的絮絮話音,不覺頗為頭疼地無聲一嘆。

而在車廂中,三九平躺在座上,拿那個半破的舊竹簍倒扣著臉,隨著車轍轉動一顛一顛地起伏,心緒同樣難平,只能沒話找話地念叨著些瑣事,來教自己分心,“……等回到紅嶺了,可不能讓老爺夫人見著我,免得嚇著他們——”

驀地,車輪似是硌著了一枚小石子,車身微微一震,震掉了他臉上的竹簍,也震斷了他喋喋不休的話音,震斷了他心底難言的糾結。

“……”

駿馬飛馳,光也飛馳,和煦日光自小窗中透了進來,照在他略有些發愣的臉上,映在他澄澈的眼中,仿佛投射在一片粼粼海面,其下有群群遊魚正無序地漫遊其中。

心裏的魚群哄哄地亂竄著,一時來,一時去,忽聚忽散,找不見一個確切的方向。他傻傻望著車廂榫卯交錯的頂棚,哄亂擠在腦中的思緒亦像尾尾遊魚般漫無目的地散開了,向四面八方而去。

紅嶺是個什麽模樣?他之前從未留心看過,如今早已記不清了。說要回去看看,當真是他心有執念?或許吧。又或許他其實只是懷揣著私心,想著能再拖久一點……一點就好。

讓他能想清楚些,能堅定些,更坦然些……

正茫然著,忽聽得“叩叩”兩聲,是談風月一時未聽見他出聲,便撩開了布簾,拿銀扇敲了敲木檻,探頭問他:“怎麽突然啞了?”

“……啊。”

匆忙將情緒統統塞回了心底,三九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將那竹簍擋在了身後,開口又是沒話找話的掩飾:“我是在琢磨著……呃,咱們怎麽租了馬車,而不是乘風過去?”

“……”談風月翻手將光團收好,有些好笑地看著他,開口依然是他慣用的輕諷:“若是你反應得再遲鈍些,我們都要到了。”

此時此刻最見不得仙君這樣鎮靜,好像只有他的心亂成了一鍋漿糊……三九看著談風月,剛訥訥想說話,便有熱意湧上了眼眶,使他不自覺地癟了癟嘴:“仙君……”

不愛三九這副泫然欲泣的悲戚模樣,談風月頗有些哭笑不得地拿銀扇輕敲了他一記,“得了,成天苦著臉做什麽——是要回紅嶺去呢,你一直心心念念著的,現在終於能成行了,還不開心些?”

說是這麽說,可苦澀的滋味是從心底一直蔓延到面上,再滲入眼底的,三九看著他,怎麽也笑不出來,勉強扯起了嘴角,卻笑得比哭還難看,說出來的話也違心得很:“當、當然是開心的……”

“……”

談風月的心情實則也全然輕松不起來,又不似秦念久那般會哄小孩,見他這樣,只能無奈扶額,祭出了特屬於談君迎的那份嬉鬧心性與他說笑:“開心就好。這樣乘車過去,也好沿路探過,萬一你鬼君的魂魄是迷了途,巧巧就在這一路上呢?——若是沒這麽巧,就像這般乘著車吹吹風,權當散心也是好的。”

硬將心中煩憂死死壓了下去,他好聲哄這小鬼:“不必著急。有風借力,即便是坐馬車,也不過半日即可抵達。若是覺著路上煩悶無趣……”他稍稍一頓,想了想,“你之前……該從沒騎過馬吧,可以趁機一試?”

他不過是隨口一哄,卻不知是哪句話陡然戳中了三九,使他一雙圓眼驀然亮了起來。

心中紛亂的魚群忽而齊齊圍聚,仿佛“啪”地一聲,有魚兒彈尾。

三九望了談風月幾秒,面上苦澀倏而一掃而空,好似驟然提起了精神一般驀地揚起嘴角,往外探出了身來,躍躍欲試地問:“真的可以嗎?”

見這般輕易便成功地轉移了這小鬼的注意力,談風月不禁暗嘆一聲小孩果真好哄,淺淺勾了勾嘴角:“當然。”

說著便展袖將他一攬,半推半拽地扶他坐上了馬背。

淤堵在心頭的憂愁像是終於找見了一處破口,三九顯露出幾分真實的興高采烈來,全神貫注地研究起了馬鞍馬韁,嘴裏又開始嘰喳了起來:“是這樣牽麽?……哎呀,好難坐穩……勒著了勒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