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黃泉寬闊如海,難見兩岸,水體渾褐,濁然不見前路,寒如冰川水流,好似卷挾著世間萬千塵囂,滾滾奔遊,一波一濤刮擦在身上,雖不傷人,卻有痛感。

自手腕處細流而出的鮮血涓涓融入水中,絲絲擴開。談風月形容狼狽地緊護著三九,逆遊水勢而上,直至感受到水流陡然一高,突變湍急,似有一層厚厚屏障阻隔在前——

阻力重重,談風月艱難擡手,試探性地以銀扇輕劃——鋒利的扇沿竟如同切豆腐般輕巧割裂了那屏障。

仿佛銀瓶乍破,水勢猛然迸烈,激流翻卷而成一輪深深漩渦。

猝不及防地被那漩渦卷入了其中,談風月面上並沒露出驚慌,只屏息將三九護得更緊,伸手細探——

指尖探到了一處實地,他驀地將身下沉,旋即猛地一躍,奮力自水中掙出,將三九托至了岸上。

時間掐得正好,甚至尚有余裕。

手腕處依舊血流不止,又被渾濁泉水中挾帶著的無數沙石剮出了道道細口,談風月四肢無力地攀上了岸邊,及時按住了手臂上的曲池穴,替自己稍止住了血。

巧巧將自己定在了將死未死的彌留狀態之中,他稍顯昏沉地揉了揉額角,深深緩了口氣,舉目望去——

先那陰魂果真沒有騙他。沿岸皆燃有燈火,每隔兩步便有九盞一簇,幽幽映亮了眼前景象。

入眼,一片天地倒置翻覆之景,被一汪自虛空中急劇墜落的汙糟泉水自中割開,旁有嶙峋山石悠悠浮空,扭曲模糊,不見任何活物,亦無一人蹤影,唯見各式祭品滿目琳瑯,紙花紙偶、金紙元寶、黃花供果……洋洋灑灑地鋪了一地,遠望無垠。

方一站穩腳步,三九連身上汙色都顧不得收拾,便已急切地躥了出去,張口便嚎:“鬼君!——”

“——鬼君!”

“鬼君!——”

聲聲逐遠,卻無人應答,唯聽得一聲聲空響回蕩,敲打著人心間的寂寥。

……是他止血太遲,以至於失血過甚,才導致他腦中陣陣暈眩?

……是他身為仙人,卻闖入了這他不該來的地界,受陰氣摧折,以至於他神魂不穩,才導致他心口陣陣悶痛?

談風月失神望著眼前這副空寂景象,只覺得胸腔似被撕開了般,痛得難耐。

當年的他,究竟都錯了些什麽,又錯過了些什麽,錯失了什麽?

他竟令他……在這樣一個蠻荒孤寥之地,久等了六十七年!

黃泉水流無盡奔騰,濤聲隆隆,耳際再度炸響的,是那國師陰沉譏諷的嘲笑:你不知道!你不在……

……當年的他,不過自認心死,便自認瀟灑地割舍下心意,轉身離去,從此潛心修煉,直至放手飛升——

當真心死了麽?或許。

可那份情意又當真割舍得下麽?不知。

他只不再抱有任何奢望,自欺欺人地於仙宮中恍度歲月,固執地不願再過問凡間之事,想著左右待那人修成飛升,便還能應約一見——

天宮中日月星辰同在同輝,不分晝夜,便不覺年年。彈指人間將近十五年過去……卻遲遲不見那人飛升,他終是亂了陣腳,借天界雲井一窺下界,望見了聚滄,卻沒望見故人。

是慌?是急?不,一開始的他只是不解。怎能想到事實會是那樣?他只以為或許是聚滄一眾都入了世,在遠遊、在除祟——可為何聚滄又顯現出了一派久無人煙的荒涼意味?

被心中疑惑驅使著,他起卦作占,占觀世宗人皆在何方,得出的結果卻一個比一個不知所謂,其中又有秦念久的那個“無”尤甚。

於是他終是心慌了,著急了——天界仙宮制度森嚴,又奈得他何?

短短一兩年間,他冒犯上仙,頂撞閻羅,歷遍三界,幾次三番被帝天君親自收押回去,又幾次三番再闖出來,四處打聽觀世宗人的下落,卻得不到任何答案,終落得了個折骨墮仙的下場。

——無數次,他闖入地府尋人,卻從沒想過還有這樣一處地界……竟是擦肩!

身側,黃泉水奔流不息,不知疲倦,挾盡了人間多少淚。手邊,燃燈幽光躍動,映在談風月那一雙寫滿怔然的淺淺金瞳之中,照盡了他心底寒涼。

“鬼君!——鬼君!”

……

三九聲聲呼喊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聲聲蕩在耳畔。

從一開始的興奮無兩,到帶上了顯而易察的顫抖,他不敢再落淚,怕更教仙君心傷,只滿帶踟躇地折返了回來,小心翼翼地拉住了談風月的衣袖:“仙君……好、好像……”

怯怯不敢看仙君神情,怕勾得自己愈加難過,他只輕輕打著哭嗝,再說不下去。

談風月不是蠢人,自然知道他想說什麽又不敢——事實上,早在他初入此地、望盡山石時,心中便已經清楚明白了過來——秦念久不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