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第2/2頁)

可是為何?

當年,他先一步飛升成仙,於仙宮領得了司風一職,強逼自己不再有心,不再去留意下界之事,只當每縷刮過聚滄的風都是在與他相見。可為何如今聚滄山上風仍在吹,他仍是他,本該與他並肩的人卻不見了影蹤,徒留下這片已然幹透,暗紅發褐的血痕?

遲遲得不到回應,三九更是心慌,胡亂拿手背擦去了眼眶中的淚,仰臉看他:“仙……”

話音卻是一頓。

直至此時才驀然發現仙君周身氣度似有變化,他雙唇一顫,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松開了手中緊攥的衣袖,磕磕巴巴地道:“仙、仙君……你……你的眼睛……”

一世修為,兩世功德,八道天雷扛過,一道便鑄一節仙骨。陰錯陽差,如今的談風月竟鑄回了九成仙格,僅差一步即可再度登仙,重獲仙位,一雙桃花眼中所嵌著的瞳仁不再是通透的淡褐,而是浮上了一層淡淡的淺金,似有波光照映。

仙者金瞳,本該觀人間疾苦,洞悉人心之所求,可他如今卻只能用這一雙金瞳注視著他所愛之人遺落的血色,落不下一滴淚來。

仿佛過了許久,又仿佛僅過了一刹。低低地,他開口問三九:“……我昏迷了多久?”

仙鬼兩殊,即使三九還不明白他仙君周身的轉變是為何故,心間恐懼已油然而生,磕磕絆絆地自牙間擠出了答案:“三、三日了……”

話音落下,回應他的又只剩下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仿佛被人狠狠按入了水中,三九惶然看著談風月緊抿起的唇,幾要被自足底蔓生而起的恐慌感淹沒,卻突然聽他飄忽地吐出了兩個字:“……沒事。”

風也嗚咽。談風月微垂著頭,略有些顫抖地俯下身去,伸手觸上了那片血汙,低聲重復了一遍:“……沒事。”

慢慢地,低低地,一遍遍地,他重復著這兩個字,像是在對自己說。

地上血跡早已幹透,滲進了土壤,又被雪氣侵染,觸指冰涼。他的手指便也像被凍著了,僵僵彎曲起來,似要徒勞拾起這片已然幹涸的血色,卻只能染上滿手汙漬,撈起一片虛無。

涼意自指尖、自掌中蔓延入心,凍得他腦中空空,心中也空空,口中唯能念出的只有那句自我安慰般的:“沒事。”

……

何曾見過仙君這般失態,三九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動也不敢動,只能不住地啜泣著,帶著哭腔喊他:“仙君!”

卻見他恍惚地擡手按上了胸口,自顧低低道:“……血拾不起,骨亦無蹤……青遠尚有……雙劍……玉煙……”

逐步斂起了心中崩潰,漸有了決斷,談風月的視線點滴聚焦,緊緊捏住了手中血色,晃晃試了兩次方才站起了身,口中仍低低念著:“……人身死後,魂停七日。如今已過三日……該還不遲……”

並沒回頭,他只是一拂袖,便有狂風順意席卷而來,如同一雙雙手般拾起拼攏了碎落的玉台,扶正了伏倒在地的樹木,理凈了地上多余的殘血。

在一片紛亂風中,他定下了心來,轉向身側抽噎不止的小鬼,輕聲喚他:“三九。”

僅兩個字,三九心間恐慌之意霎時消散,眼淚再度潰堤,撲進了他懷裏,哭得聲沙:“仙君!”

談君迎總有幾分小孩心性,全不擅於面對心碎,好在此刻他是談風月,才使他能極力維持住表面的冷靜。談風月性子偏冷,並不擅於顧及旁人的心情,更罔提安慰,好在此刻他尋回了屬於談君迎的那一部分,才使他能以令人安心的姿態輕輕攬住三九,撫了撫他的背。

時不可待。

片刻都不欲再多作拖延,亦來不及向三九解釋詳細,他面上神情再平靜不過,一雙金瞳中卻有薄霧氤氳,放輕動作將三九稍稍推離了些許,聲線略有些喑啞地道:“我去地府一趟,可能兇險,你……”

愕然瞥見一股近乎凝成實質的勁風將仙君裹入了其中,三九顧不得拭淚,一瞬便沖上前去死死圈住了他的腰,仰臉看他:“我也同去!”

兇險又有何可怕,鬼君身死,他不願再被仙君拋下!

“……”

讀懂了他眼中驚惶,談風月垂落的手輕輕一顫,抿了抿唇,並沒駁他,只擡手將他摟緊了些,另一手在他腦後一拂,便將他也包覆進了風中。

自衣擺而起,一仙一鬼漸漸虛化碎裂成了片片光斑,片片飄搖著吹入風中,被風裹挾,向遙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