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眼珠不過兩團柔軟的血肉,握在掌中卻似有千鈞重量一般,將談風月那顆被深魘攪得空茫無措的心臟直直拖墜了下去,既因不知那陰魂出了何事而覺得焦急慌亂,又因找見了那陰魂的下落而覺得鎮靜心安——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緊緊糾葛在一處,迫使他不自覺地收攏了五指——慌亂使然,教他想如落水者緊抓浮木般狠狠攥緊手中的物件,又仍存著幾分冷靜在,生怕握碎了手中無骨的兩團血肉。

身畔四季仍在變幻,他卻全不在意了,就這麽垂著眼,僵僵空攏著掌心的眼珠,輕聲重復了一遍,“……他在哪裏,帶我過去。”

眼珠聽不出他聲線中微不可聞的輕顫,卻能聽懂他的話意,不過須臾便化作了縷縷繚散的黑霧,薄薄蔓延開來,將他包覆其中。

……

仍是一片無盡的深黑。

——待這深黑消散過後,所見的又會是怎樣一副景象?

……

深黑之中,他似是在不斷地下墜。

耳邊不再有擾人的異響,只有一派死寂。

死寂之中,他唯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聲、一聲,均勻有力,只不時會稍亂掉一個節拍——在他思及那陰魂的時候。

他向來不是會輕易失去鎮定的性子,也從不愛將他人之事掛在心上,即使方才身處在那詭異的深魘之中,所感受到的大多也只有不解迷惑與空茫……那他此刻的心慌意亂是緣為何?錯漏下的心跳又是為何?

他不知道,他辨不清。

什麽“前塵”,什麽“異事”,什麽“斂骨”……一切都像是空了、消失殆盡了,被悉數替換成了同一個人的身影。他腦中空又不空,心間滿又不滿,只將握著那對眼珠的手掌又輕輕收攏了幾分——直至落到了實地上,直至眼前的景象倏然開闊起來。

……

……

說深魘兇險、驚懼、可怖……極能魘人心智……

——原是這樣的嗎?!

在看清眼前景象的一刹,談風月似被一瞬拆穿了心臟,捏緊了咽喉,抽幹了遍體的血液。

他看著遠處被眾人合圍著的、遍身沐血的黑影,如墜冰窟——

……那正低低哀鳴著的是誰?

……他們圍著他做什麽?

……他們手中拿著的……是劍?

似比深魘還要愈黑愈濃上幾分的魔氣正汩汩自那正掙紮抵抗著的黑影身上湧出,似將他燃成了一叢正烈燒著的黑色火焰。漫生的黑氣霧霧地掩住了他的臉,叫人難以看清他的表情,卻能聽見他正低低哀泣著,能看見有兩道血淚自他眼中流下——

圍著他的人群紛雜嘈亂,皆手持長劍,劍劍見血,將那被合圍著的魔物剜得鮮血淋漓、慘不忍睹——其中還有一個身影與他相仿、身著青衣的……

——還有一個身影與他相仿,身著青衣的!?

談風月不敢置信地看著那道青色的人影,被一股自心底頓生而出的寒意震碎了心神,隨之而來的驚懼恐慌之感簡直難以名狀,已遠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範圍。

還是身體比意識先一步反應過來,驚惶地向那處急奔而去。

……

受深魘所制,咒訣無用,術法無效——就連一身功法都蕩然無存了般。他想要禦劍、想要掐訣、想要施法、想要閃身上前……卻只能依靠雙腿盡速奔向那人。

景物漸由遠及近,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揮劍刺向那陰魂,看著那陰魂次次做出徒勞的反擊,聽著那陰魂聲聲沾血似的嘶聲質問——“為什麽你也在這裏?!”

掠耳的風聲猶如鬼哭,分不清心中正熾燒著的是驚怒還是驚恨,亦無心去咒罵深魘為何要幻化出一個“他”來折磨那陰魂——他只奮力向那處奔去,咬牙喚他:“——秦念久!!”

……

——“秦念久!!”

如隔著萬重屏障一般,好似有人喚他,好似又沒有。

魔氣灌腦,充漲腦間的情緒太多太雜,已然混沌不堪,秦念久早已失了神智,聽不見來人的呼喊,只麻木地做著抵禦與反擊的動作,喃喃低問,“……你為什麽也會在這裏……”

有血自前額滑落下來,滴進了他的眼中,與他眼中正湧的血淚匯在了一處,讓他的視線中只有一片模糊的猩紅,他卻怔怔地沒有眨眼。

猩紅之中,人影幢幢,無一不是要殺他砍他……還有那一抹沁涼紮眼的天青。

“……你也……與他們一樣……”他隔著血淚,死盯著那抹天青,木然地揚手揮劍向他,原就裂痛的心臟卻愈加鈍痛了幾分,口中含混輕喃,“……談君……迎……”

失神恍惚之間,他像是脫口念出了一個他早已忘卻的名姓,可惜他脫力已久,聲音較風還輕,比雲還淡,就連他自己都沒能聽分明,不過轉眼便被利劍斬骨的聲響給蓋了過去——被那青衣人無情劈來的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