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已是夜深,常滿繡坊中卻燈火通明。洛家四口從同樣的一個夢境中驚醒過來,身上只胡亂披了件外衣便紛紛奔出了房外,各自將夢中情境一敘,便抱頭痛哭了起來。

洛家媳婦與洛青雨並無血緣,是其中唯一一個沒被托夢的,稍顯無措地站在四人身旁,想勸又不知該從何開口,只能喚小仆去取些能鎮驚的參茶來,可熱騰騰的參茶剛端近前來,她一嗅到那苦味,便是一陣反胃,捂著嘴梗了一下。

嘔意梗在喉間,她難耐地皺眉悶哼了一聲,又被晚風一激,便終是沒忍住,反身幹嘔了起來,小仆忙又去喚大夫……

好一陣忙亂。

秦念久與談風月躲在近處的陰影中,看著大夫怎麽慌慌張張地提著藥箱趕來,給洛家媳婦診出了喜脈,又看著洛夫人是怎麽聯系起了夢中仙童說過的“親緣未盡、再續前緣”,一時悲歡交集,像是重拾了“盼頭”,面上也有了幾分血色、提起了幾分精氣神。眾人近來一直在愁心洛青雨的事,竟忽略了身邊人,眼中盡是自責,洛哥哥更是內疚,趕忙邊是哄邊是扶地要送媳婦回房,又被妹妹攔了下來,說還是先請大夫先開上幾副藥……又是好一陣忙亂。

總歸來說,結局喜憂參半。

又成功了結了一樁煩心事,秦念久心情大好,捂著肩膀小幅度地松了松睡得略有些僵硬的脖頸。

說起來,他自陰魂轉生成人後,每每睡下,不是做些怪夢,就是累得迷離後昏睡一覺,睡了跟沒睡似的,醒後也仍是疲累,剛只小憩了片刻,卻像是大大補足了精神,教他整個人神清氣爽。

他懶懶一抻手臂,習慣性地扭頭看向了身側的談風月。這老祖不知為何,自他醒後便沒直視過他,連搖扇子的姿勢都莫名有些拘謹似的……他莫名其妙地看著談風月,輕戳了戳他的手臂,“沁園的事兒也了了,我們現在……是回那青遠去,還是作何打算?”

談風月還沒答話,三九忙慌搶著插了進來,“沒呢沒呢!呃……那洛家人心地都挺好的,在夢裏都快哭背過氣去了,也沒忘記你倆,生怕你們折在那‘流離城’裏了,還特意問我你們是否安好,唔,咱們又沒預先對過這個問題——咳,我就這麽裝著樣子算了算……”

他說著,裝模作樣地掐了掐手指,“……末了說你們都還活著,不過被那鬼城纏絆了幾日,該是朝早卯時便能回到鎮上了!嘿嘿……畢竟都回來了嘛,多少也得跟他們交待幾句不是?”

……得,那就去交待一下吧。反正也得告誡他們不能靠近青遠……秦念久點了點頭,“行。”

他擡眼一看天色,算了算時辰,又轉頭看向了談風月,“離卯時也就一個多時辰了,咱們先隨便找個地方歇著?”

談風月仍是沒看他,微微頷首,“嗯。”

說是隨便找個地方歇著,這大半夜的,確也沒什麽地方可去,於是便又回到了那處偏僻的角落中。

秦念久一如往常地一屁股坐在了樹下,三九一如往常地往他懷裏鉆,談風月卻反常地沒往他們身邊站,而是輕輕一躍,在樹上尋了個枝椏靠好,青色的衣袂如簾般垂了下來。

當他只是累了要休息,秦念久沒想其他,重新弄燃了那叢熄滅的火堆,揮手又從那陳府中偷運了一套筆墨紙硯出來,埋頭給他的“死鬼卿卿”寫信。

他要寫,三九自然是要湊上去看的,既要湊上去看,自然是要開口問字的,他既開口問了,秦念久自然會答。一問一答中,所經歷過的青遠故事便點滴呈現了出來,又被逐字記在了紙上。

談風月對那“死鬼卿卿”興致缺缺,無心再去看他寫的連篇酸話,只閑靠在樹椏之上,伸手虛撈了一把涼風。

只是流風豈能被人所抓住,絲絲從他指隙中溜走,他垂眼看著空落的掌心,微微收攏了五指——掌心空空,抓不住風,卻仿佛殘存著幾分那陰魂身上的溫度。

當初在溪貝時,他鬼使神差地應下了與這陰魂同去紅嶺的邀約,方才在常滿檐上,他鬼使神差地放任這陰魂在自己懷中睡了一覺,眼下……他同樣鬼使神差地輕攥起了五指,將手中殘存著的觸感捏緊了幾分。

樹下的一大一小仍在低聲對話。

三九終於捋清了自己不在時所發生的事,似驚嘆似不解地低低“啊”了一聲,“……這也太慘了吧……那……那宮不妄和破道到底是不是壞人呀?”

他雖稱得上機靈早慧,腦筋也活絡,看人卻仍只分好壞,愛恨亦單純,都快被這復雜的故事繞得有些暈了,懵懵懂懂地仰頭看著秦念久,“要是好的,那衡間變成破道後又殺了那麽多人……要是壞的,那宮不妄又保護著一城亡魂……”

整件事情的頭尾尚還未明,秦念久也不好下判斷,只含糊其辭地道:“人哪有明明白白的好壞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