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是夜。遍街檐下燈籠盞盞,暖色燭火輕輕搖曳。

戌時晚鐘聲聲敲響,眾鬼放工歸家。不多時,煙囪升起炊煙裊裊,琉璃窗透出光華璀璨,好一副靜和光景如畫。

談風月閑坐在桌旁,銀扇擱在手邊,有晚風自敞開的窗絲絲吹送進來,將杯中茶水拂得漸涼。熱茶變作涼茶,重新添上,如此反復幾遍,又足過了小半個時辰,緊閉的木門才乍然自外被猛力推開——“嘭!”

“一百二比一百零八,今日的比試是我贏了!”秦念久面上泛著抹興奮的微紅,邊收傘邊跨入了房內,仍沉浸在方才那場酣暢淋漓的比試之中,“雖然有幾招實屬險勝……咳,但總歸贏了不是?等明日再比過,我一定贏她十招!”

“……”談風月在房裏幹坐了快一個時辰,等得索然,涼涼看他,冷淡道:“怎麽不幹脆比上整夜算了?”

“我倒是想!”確實打得不夠盡興,秦念久全沒聽出他語氣中的譏諷,略帶幾分可惜地道:“奈何她一過戌時便說要歇了,今日還算破例才與我多過了幾招,真是……”

談風月聽他碎念,面色愈冷,沒搭他的話,正準備喝口茶消消火,杯子剛舉起來,又被那不長眼的陰魂奪了過去。

剛狠動了番筋骨,秦念久身上冒著絲絲熱氣,想也不想地搶過了談風月手中的茶杯,大喇喇地仰頭一飲而盡,茶一入喉,又連呸了幾聲,奇怪道:“這茶怎麽都涼透了……好澀——”

像是才反應過來,他猛地轉頭看向臉色冰寒的談風月,有些訥訥,“……呃,老祖你……該不會等了很久吧?”

談風月冷呵一聲,“……怎麽會。”

整城結陣才檢查過三分之一,便已到了酉時。秦念久有約要趕著赴,匆匆離去,他談風月自然不會勞心費神地繼續巡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地悠然甩袖回了房,靜坐了片刻,又小憩了一陣,還閑來畫了幾張新符練手——就再無事可做了。

三九做工未返,秦念久又正陪練,耳邊沒了嘰喳的拌嘴逗趣之聲,靜得連風聲都嫌刺耳。明明五十二年都是一路自在清凈過來的,眼下他獨自一人待在小院中,竟然生出了些許無所適從來。

於是便百無聊賴地坐著閑等,待再回神時——

“我這不是立馬就趕回來了嘛!……”自己白日裏不過隨口謅了一句要這老祖試夢,這老祖居然真就幹坐著這麽等他……秦念久難掩心虛,忙跑去一旁重煮了壺熱茶回來,斟滿給談風月,“談仙君消氣、消氣——”

……若真跟他計較這個,倒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了。談風月稍一垂眼,接了茶杯,撤去了那副冰冷面容,問他正事:“造夢一事,你預備怎麽個‘試’法?”

“啊?哦!……”秦念久扯了張凳子過來,貼著他身旁坐下,撐著頭打量他,“我想應該跟開天眼差不多吧?不過一個起心動念的事兒——”

不知這老祖的夢裏都是些什麽……左不過紅衣美人吧。嘖,綺夢!也不知那美人究竟是個什麽模樣、什麽情態……如此想著,他心裏難免打起了好奇的小算盤,躍躍欲試道:“待你睡下,我便起個心念,試著進你夢中瞧瞧看看……”

話剛說一半,就見兩道似能刮骨的視線倏地掃來。談風月雖沒說話,眼神中所暗含的那股“你敢進我夢中試試”之威脅意味卻不言而明。

“……咳。”秦念久無不可惜地將心裏的算盤一收,“那就……待你睡下,我便試著魘你造夢……你自己去瞧瞧看看?”

這回談風月沒表異議,將空杯擱回了桌上,“嗯。”

月色光涼,晚風柔柔。一張通透的白玉盤斜倚於林梢,透窗窺伺著屋內的景象。

屋內有一桌、四凳、一小案、兩人。案上香爐中燃著張安神助眠的紙符,甜香飄散,一人和衣臥在床上,一人翹首以盼地守坐在床沿,時間隨爐中香霧緩緩飄流而過,足過了三炷香的時間——

兩人仍是清醒著大眼瞪小眼,仿佛正無聲地拉鋸僵持。

“……”秦念久看著床上輾轉難眠的談風月,嘴角直抽,“……老祖你倒是睡啊?”

試問有誰被這樣盯著還能安然入睡的?談風月翻過身來,眼神復雜地看向秦念久,“……不是說魘我造夢,你倒是魘啊。”

“……?”秦念久一瞪眼,“你不睡我怎麽魘?”

“魘”字由“鬼”打底,既是“魘”人,便橫豎不是件好事。若於夢中造魘也就罷了,人醒夢消魘散,可若人於清醒時被魘至深眠,想也知道多少會傷及神智……

“……你不魘我怎麽睡?”當初他不管不顧地拿眼珠子直撞破道的時候怎麽就沒這麽客氣呢。談風月揪著被角冷冷睨他,“換你被只怨煞之氣漫溢的陰魂死盯著,你能睡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