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談風月看著周身怨氣大盛、雙眼透紅的秦念久,略有些愕然。

同行至今,他也不是第一次見秦念久露出這般模樣,一次是在紅嶺客棧中,這陰魂被噩夢所魘,怨煞之氣外露;二次是找見了那黃衣惡道,這陰魂為洛青雨所不忿;再次是共敵破道時,這陰魂不能出手,被激得情急——無一不是瞳孔泛紅,遍身黑霧彌漫。可現今他才發現這陰魂怒急時,身上所溢出的怨煞黑氣竟隱隱顯露出了些微不可查的魔意!

只是等他再細看時,那絲若有似無的魔氣又遍尋不著了,仿佛是他一時看花了眼睛,生出了錯覺。

魔與精怪鬼類全然並非一個量級可擬的,但有兇殘成魔者,必將禍世以致生靈塗炭,縱有千萬修者亦是難敵。談風月略略將心提了起來,不動聲色地捏緊了銀扇,卻聽那陰魂氣道:“哪有這樣做城主的,我這就她找說理去!”

說著便一把拽起了自己的手,像是要拉他撐腰似的,“咱們走!”

“……”哪有魔能以如此兇狠的語氣說出如此之慫的話來,談風月心道果然是自己看晃了眼,輕咳一聲抽回了手,涼涼道:“連對方的虛實深淺都還尚且不知,是去說理還是去肉包子打狗?”

肉包子秦念久被他兜頭潑了抔涼水,怒意稍減,身上黑霧也不自覺斂了回去,“……那你說待如何?”

談風月將木頭人似的三九往他面前一推,“你說他魂上被下了禁制,是個怎樣的禁制?”

“禁制可是烙在魂上的,還能有什麽好的麽!——”秦念久嘴上惱他多余一問,手上卻還是老實地撫住了三九的頭,重探了一番,“……哎?”

像有些不確定似的,他又反復探過兩遍,才喃喃道:“……怎麽是個於魂體無害的禁制?”

談風月拿扇尾抵著下巴,“嗯,我猜也是。那城主雖然言語冷厲,待城中眾鬼倒是極好,將它們以人相待,該是不會傷它們神魂……”他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三九,稍思索片刻,手中銀扇猛地翻轉出去,嚇了他一嚇,卻見他仍是眼也不眨地靜靜站著,連躲都沒躲,心中便有了猜測,“……這禁制,莫不是禁了七情?”

喜、怒、哀、樂、驚、恐、思是之謂七情,方見城中眾鬼對著城主也無半點恭敬之意,只依言行事,若是皆因被禁了七情,便都說得通了。

秦念久稍想了想,也覺得是這麽回事。他雖原是個不通人情的,但自還陽以來遇見過的人形形色色,多少也從中識得了些“真情”,懂得了“情”這一字於心的重要性,忍不住罵了句臟的,道:“我還當她真心善如此,收留眾鬼於城中安穩享樂呢……這七情都被禁絕了,六欲自然也難生,那還留在這世間做什麽,就圖跟個木偶人似的‘活’著,給她做苦力供她吃喝麽!”

這禁制烙在神魂之上,只怕就算他們尋見辦法出了城去,三九也難以恢復原樣……現在好了!他們不但得想辦法出城,還得想辦法替三九解掉這禁制——他寧願被這話多的小鬼吵炸天靈蓋,也不想看他成了個呆子模樣。思及至此,便忍不住又罵了那宮不妄一句,“呸,毒婦!”

話雖是這麽說……談風月站起了身,“至少有一點好。”

這還好?秦念久百般不解地“啊?”了一聲,聽那老祖命三九回房先歇著,而後悠然道:“這城中眾鬼均被禁了七情,自是知無不言,有問必答,有什麽古怪的地方,直接去問它們不就好了?”

這會兒午時已過,城中眾鬼正各司其職地忙著工作,偌大的寬闊街道上唯有他們兩個獲準“暫休一日,明早上工”的閑雜人等正打著傘沿街亂晃,逐間屋舍探看過去。

能看得出來,這城主要還是以制琉璃為主業。間間制坊連排看過,有制屋瓦窗框的,有制琉璃彩畫的,有制花鳥魚蟲作擺件的……眾鬼專心致志,雕模的雕模、鑄蠟的鑄蠟、燒爐的燒爐,件件琉璃制品火裏來水裏去,流光溢彩,各不相同。

“這要從何問起——”秦念久看罷,腦子裏可謂是一團亂麻,只覺得哪哪都奇怪,又不知該從哪切入。

他尋了面墻懶散靠著,隔窗看著制坊裏面無表情的鬼眾,見它們忙碌得身後都快拖出了殘影,便情不自禁地掰起指頭算了算,“它們一日少說要做六個時辰的工,月休四日……亡魂不知疲累,做起工來一刻不得停的,這一月下來少說也能制出萬件琉璃,這琉璃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的,做這麽多,拿來壘墻也壘不完啊?”

還別說,這城裏不少院墻都是拿顏色各異的琉璃磚壘出來的,迎光一照,映下遍地渺渺彩色光影,美得好似天上仙境——只可惜居住其中的亡魂都被禁了七情,六欲亦淡薄,無心欣賞,亦覺不出好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