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過了足有三柱香的時間,秦念久也沒再跟談風月說話。

他悶頭挪到了樹幹的另一側坐著,手裏捏著一沓從農戶中找來的草紙,左手執著根沾飽了墨汁的狼毫,在上面奮筆疾書。

談風月雖然模樣像個君子,氣質像個君子,實則本性卻跟君子二字半點也不沾邊,只呆站了一會兒,便大方地跟著挪了過去,垂下眼看他在寫什麽。

入眼的字是好字,鐵畫銀鉤,一撇一捺皆是筋骨,內容卻有些不堪入目,開頭便是八個大字:“死鬼卿卿,見字如晤。”

緊接著便是些什麽句讀不通半文半白的“驚心動魄的一夜過後,小爺我已順利還陽,勿要掛念”、“綜上所述,這兩塊木牌托你送予一個叫做陳溫瑜的陰魂手上”、“怎麽說也是做了轉生以來的第一件好事,沒什麽東西作見證,就給你燒一抔人燈的骨灰罷”、“逗你玩兒的,一幅彩燕雙飛隨後就到”……

如此,洋洋灑灑地寫了整整八頁紙,除開用了兩行字簡述了一遍羅刹私的故事,剩下的盡是些廢話。

倒是半個字也沒提自己。

談風月看得大方,秦念久寫得也大方,半點沒有要避著他的意思,落下了最後一筆。

寫完了,他啪地一彈紙頁,吹了吹上面的墨跡,將其鋪在了一旁的木牌與繡繃上面,拇指與中指撚著一彈,拿“無中生有”點了團火,扔了過去。

又是紙又是木頭,都是些易燃的東西,很快便被火舌舔成了片片黑灰。

談風月看著點點黑灰被風卷起,突然沒頭沒尾地道:“那個在陰司等了六十七年的人,是你?”

不知道他是怎麽聯想到這裏的,秦念久奇怪地看他一眼,甩了甩寫字寫得有些發酸的手,“我說你就信啊?不過是編個說法出來,給她留個盼頭罷了……”

邊說著,他從袖中掏出了那黃衣老道畫的道符,抽了三張放在地上,一字排開。

仍記恨著這人方才說他長著一副鬼樣子,他語氣涼涼地嘲他,“六十七年哎老祖大人,你以為是六年七年?陰司裏陰氣擾人,要是真等上那麽久,估計最後連在等誰都忘了吧。”

樹下碎石挺多,他隨手拾了幾粒,拋起來又接住,又聽談風月問道:“所以,你當真在陰司等了六十七年?”

哎不是,他不過是隨口誆洛青雨的,這人怎麽就咬死了是他呢?

“是是是!就是我!我在交界地裏苦苦等了六十七年,等得連我在等人都忘了,當真是好淒慘,好無助啊!”秦念久將落下的石子捏在掌心,翻了個白眼,“——勞駕老祖您高挪貴足,讓開一點,別擋著我蔔卦。”

談風月依言撤開了一步,看他揚手將石子撒在了符紙上,低頭凝神解起了卦來。

不過幾息工夫,秦念久擡頭看他,“東南方,五十裏外,半山抱谷……是什麽地方?”

談風月頗熟地理,略一思索便給出了答案,“應是紅嶺山城。”

“紅嶺城?我這殼子不就是紅嶺城人嗎?”秦念久有些驚訝,轉眼去看那符紙中較新的幾張,“他倆遇上了?哪有這麽巧的事?”

談風月也看著那幾張新符,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扇骨,“那道士做了惡事,合該逃得越遠越好,怎麽會留在離此處並不遠的紅嶺城,陳溫瑜又是怎麽找上的他……”

甫一回魂就動了一夜的腦筋,秦念久腦子都鈍了,有些轉不過來,起身伸了個懶腰,“想那麽多……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原以為處理了羅刹私,這事就算了了,沒想到他居然還想管到底,談風月似有幾分意外地看著他,“你不是要去替自己斂骨?”

“送佛送到西嘛。至於斂骨——天下之大,也不知道要從哪兒開始找……”秦念久拍了拍後擺上的塵土,不在意地答道,“就從紅嶺開始好了。先找個地方落腳,再占一占蔔一蔔,總會有眉目的。”

天已大亮,他把黑傘撐好,嚴嚴實實地遮著自己,轉身看向談風月,客套地問了一嘴,“仙君一起麽?”

談風月行走世間五十二年,向來不愛給自己添麻煩,耐著性子處理了羅刹私的事已是破例,也不缺那點功德,可他看著眼前錦衣黑傘的人,不知怎麽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秦念久只當他是“心系蒼生”,頗為欣慰地看著他,心道這人雖然看起來冷,實際上還是挺熱心的嘛。

他這麽想著,剛想開口調侃他兩句,就見談風月突然伸過手來,微溫的指腹撫在了他的頸間。

“……!”秦念久被他的動作嚇得一炸,尾指又燙了起來,手裏的黑傘不由歪了歪,霎時被漏下的日光灼得皮膚一痛。他趕忙把傘重新打好,“你你你幹什麽?!”

這人怎麽總是一驚一乍的,談風月無語地看他,“……你脖子上的傷。素心訣。”